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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击鼓其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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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中,西军武库里缩着条青面大汉。

檀道济细细听着军营刁柝,梆子每敲一声,营中各个岗哨便要换一次班。

按农历,这夜正是十五。初一的月相,称为朔月;十五的月相,称为望月。檀道济团着身子,隔着武库的窗棂,一双火眼,死死盯着库外旗杆底下的月影。

梆子已经敲了四下,十五的月亮挂在天心的正南方,月光泼在旗杆,一条长长的杆影躺在地面,影子往正北偏东的方向缓缓倒伏。

约摸约摸,大概是丑时了。

凌晨一点两点,是人精气神最为疲弱之时。卫兵执长戟,背负小弩,沉默换岗。

也是前生有缘,这换岗的卫兵,正是檀道济日间营门所见之人。

江陵天上,起一阵大风。

夜风寒冷,吹得执戟郎抱臂夹戟,抖似筛糠。楚天云彩尽散,满月的月光更加明亮。

檀道济等着那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换班的卫兵适应寒冷,等着他的瞌睡劲儿。汉子竖起耳朵,自己也紧闭了双眼,蓄势养神。

一柱香的功夫,睁开眼,月色入户。再看门外卫兵,抖是不抖了,只是睡意涌上来,摇摇晃晃,险些站着打起呼噜。

漆黑武库里,檀道济火眼明亮。

蹑步在那西军武库中,兜转一番。

寻常兵器堆放如山,琳琅满目,不必多言。

单单是武库的北墙前面,围挡一道蜀锦织就的屏风,檀道济借着月色细看屏风刺绣,俨然版图雄壮,千里江山。

屏风后面,摆放着两列兰锜,楠木架子,排列十六般神兵利刃;中间却是块盾牌。

檀道济心里纳闷。

这天下的兵刃,皆是从十八样兵器里脱胎,形状再怪,总是万变不离其宗。桓玄自幼是个武痴,后来领兵作乱,每斩下大晋名将首级,必要夺下对方兵器,束之于武库高阁,以作收藏。今日所见,这十八般兵器之中,檀道济纳闷为何少了两般。

架子上面,左为八种长兵:

枪、戟、棍、钺、叉、镗、钩、槊。

右边又为八种短兵:

刀、剑、拐、鞭、锏、锤、棒、杵。

这兵器架子上面,唯独不见一长一短:

长的少了戈,短的少了斧。

提起中间那面铁盾,盾牌莹莹闪烁月光;檀道济捻起手指,轻轻抚摸盾面,原不是铁。盾面嵌着个狠恶的虎头,通体是精钢打造,金石一般坚固——天下少有,世上无双。

斗转星移,月影往东方坠了些,武库里的月色暗了。檀道济提了盾牌,转身欲要潜出武库。

蹑手蹑脚走了两步,青脸上似有柔荑划过。黑暗里捏住那根须子,近了去看,墙角支着一领甲胄;方才划过他面庞的,是兜鍪上两根斑斓雉鸡的翎羽。

想起白天闻听人言,秦主赏赐了桓玄一领宝甲,甲上七千青鳞片,盔顶两道凤凰毛——正是此甲无疑。

桓玄自幼打磨筋骨,遍访天下名师学艺,武力高强;又兼生来倨傲,读过几本破书,一向以儒将自负,上阵从不穿甲。这宝甲自从送到江陵,连日在武库吃灰;桓玄、道济身形相似,汉子悄悄着上宝甲,这甲胄竟像从他八尺虎躯上长出来的一般,说不尽的妥帖。

走鼓粘棉一般,小心推开武库的门枢,门外卫兵竟然没有察觉。

夜风刮的正紧,如奴如号。

檀道济走出三步远,那执戟郎犹在冲嘴儿。风头子也是真恶,吹落库边一叶垂杨,杨叶飘飞,好死不死,擦着卫兵鼻孔。

“什么人?口令!”

檀道济迅速举盾在胸,盾牌遮了他半张青脸。回身一撞,撞的那卫士一个趔趄。

“瞎了你的狗眼,不认得我?”

执戟郎正对天心满月,檀道济背负月光而立——檀看卫兵看的清楚,卫兵睡眼惺忪,逆光看檀道济却是朦胧。

再说朦胧,眼见双翎飘动,这执戟郎也识得对面身着的宝甲。

“卑职万死!”

也不顾甲胄在身,执戟郎施以全礼,曲膝跪地,脑瓜低垂。

军中礼节,持兵披甲,本来不需下跪:

是那桓玄年少矫情,一令一动要把威信挂在当头,因此西军从上到下,除了谋主卞范之以外,就是桓家小子的亲兄热弟,见了他也须立刻下拜、缩首如龟。

不仅下拜,桓玄让兵将们日常低头奏事——

为何让人低头?

桓玄以人君自视,仰面视君,那便是有意刺王杀驾。

“怎么,寒夜里打上瞌睡了?要不要本将军脱下外衣披在你身上,再把你营主叫过来替你站站丑时的岗?再不然,本将军亲自替你站?”

“卑职不敢!不敢!”

“你问我口令,是自己不记得了吗?”

“卑职记得!记得!”

“口令是什么?”

“睚眦!”

……

大大咧咧、体体面面,沿途逢有卫士盘问口令,报以“睚眦”。

檀道济迈开四方步,从容转到玄旄堂后。脚踹桓家后门,拥盾冲进堂后的居室,几间屋子翻了个遍,半根人毛不见,哪有桓玄的踪影!

这桓玄,立志不灭晋室、无以家为;二十六岁年纪,麾下虽有十多万虎狼大兵,自己却家不成家,连个内室也没去讨。

檀道济哪里知道,这位桓家小子,生平只有四爱:

一爱名,二爱利,三爱武,四爱酒。

江陵城西有六道市坊长街,四十二条酒巷——天晓得他桓玄此时醉倒在哪个粪堆旁边!

掀翻玄旄堂,遍寻桓玄不见,眼看天上月影婆娑,寅时马上到了,说话间又该有巡逻卫士换班。

赶到前堂,一脚踢烂西军主帅的坐榻,环顾左右,节堂的西北角里,也摆着一架兰锜。架上竖放着一柄怪斧:

那斧头似斧而非,三分像月牙形状,看不出是什么铁料打造;抓起斧柄,正好趁手,掂掂三四十斤轻重。提斧来了堂前宽阔之处,把那大斧舞将起来,欲要砍破满堂月色。怒意压着豪兴,举斧刑天,大跃伸手,一斧头劈碎了节堂的房梁,把那悬挂梁上的黑旄,搅碎作千丝万缕。

堂后忽听人笑。

檀道济又急又恼,听见这声笑,连怒带恨。周旋回后堂,笑声来自堂边马枥,有高头大马,伏枥而啸,如见故人一般。

这马通体颜色,是秋霜一般的紫,看不见半根杂毛。檀道济抚抚马头,撩开大马颅顶的厚重鬃毛,赫然摸着两个尖角。拿手量量这马几拃长高,鼻到尾,九尺九;头到蹄,八尺八。檀道济身怀猛虎之力,展开两个甲袖,使劲朝马鞍一捺,这紫马不动如山,又是一声嘶啸。解开栓马的草绳,牵来后堂院中,紫马沐浴微弱月光,遍体金光笼罩玉辔,疑是天上龙驹,走落凡尘。

讶异马生双角之时,又见堂边立有一尊丈二高的大鼓,想想茶舍中人的闲话,这与民解冤的登闻大鼓,原该站在街边!

青面客顿时五脏如沸,见了那鼓,浑身四万万颗毛孔一时炸起来。放了大斧,攥了铁拳,獠牙咬碎,汉子发狠痛击那牛皮大鼓!

砰!

砰!

砰!

春夜风急。

鼓声随风翻飞,遍传江陵!

西军大营,人人惊惧,二十万狼兵虎士,提刀按剑而起。

“什么人!”

巨鼓怒作了六十响,一营节堂附近的兵士已经举火赶来。

围上玄旄节堂,只听青脸夜叉擂鼓,鼓怒如雷霆。

檀道济放低双拳,拳眼上的掌纹都已擂出血痕。翻身上马,好个青面客!手提拨云月牙斧,身后陷阵虎头盾,身着凤尾青龙甲,胯下飞电紫麒麟!

斧到处,爪削菜烂。

马驰远,踏碎西军!

麒麟马快,玄旄堂内外,撂下三四十名尸首,转眼奔至营东粮仓。

此刻已是卯时,江陵城倚着万里长江水,暮春时节,水气震荡,天上一泛鱼肚白,东北风便呼呼的改了向。劫营杀人,顺风放火,火石一擦,火蛇穿仓化蟒,烛日烧天。

火光里,檀道济策马狂笑;二十万西军胆寒,青面客抡斧杀出大营!

猛催紫麒麟,城东向城西;城东火势噼啵,城西马蹄嘚嘚。

六道长街,紫马疾驰;四十二酒家巷子,门户紧闭。驰至中街,涌一口唾沫,随意吐在街心的十丈高鼓下面,檀道济跃马高呼,声震江陵满城:

“桓玄桓灵宝!江夏檀道济在此,今日要你狗命!”

千家万户,孩童惊惧不敢啼,壮汉大被蒙脑袋。正是黄口孺子,怎闻霹雳之声?凡夫庸人,难听虎豹之吼!

江陵城里又如星罗棋布,天元的一间酒舍里,侍从慌忙推醒了酒醉的桓玄:

“桓将军!炸营了!”

“吩咐下去,把城中四门关好。谅一匹夫,人力岂能翻天?等我醒了,亲手料理他,吩咐营里,不许放箭!就这样吧,不要扰我的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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