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卡利昂·潘的故事

卡利昂首先站起来表示赞同，并自告奋勇第一个讲故事。

“这个故事绝对会让大家满意”，他喃喃自语着，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话说在萨铎厄尔伦大陆，西陆薇妮王国，开列尔地界，有一个小小少年，名叫卡利昂。

（“这真不是他的个人妄想吗？”伊格灵格向拉扎低语道。）

这少年，从小无父无母，由教会中的长者抚养长大。长到十六岁上，已经熟读《芃芃经》《十圣徒八恶人传》《荆棘宝石》三大经典，也学会了净化术、祈福术、跋祸术三大薇妮神术的基本谱系。那时日，正是桂树植根，黑龙初现的时候，西陆的各路英雄豪杰都争相走上战场，与毁天灭地的大恶人黑龙作斗争。

于是，我们的主人公也跟随时代的潮流，走上战场，迈上一条建功立业的道路，并最终成为一位战争英雄——

你以为故事会这样进行吗？

怎么可能。

（“有点意思。”拉扎说。）

卡利昂似乎是生错了年代。

他自幼研读经典时，就对一百年前的宗教论证颇有兴趣。他不顾教会长者“这些内容都已过时，现在重要的是抗击外敌”的反对，埋首故纸堆中，潜心钻研这些早已有过定论的讨论。

在一百年前，宗教首领们曾经讨论过一件事。国家究竟是为了少数人而建立的，还是为了多数人而建立的，或者说，应当遵循少数有见识的人的意志，还是大多数民众的意志。这似乎是个想当然的问题，可是却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论争。

当时，能够接触到宗教和政治的，都是绝对的少数派，因此辩论一度向着一边倒的方向发展，他们认为，追求大多数人的满意，只会让国家坠入不可挽回的深渊，比如，那些人有着违背女神意愿的愿望，难道也要满足吗？

直到最后，一个同样名为卡利昂的年轻人提出，没有什么原则是必须遵守的，唯一重要的是大多数人的幸福——即使那幸福是稍纵即逝的。他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论证，将那些老头子们的发言尽数驳倒。这一发言也成为了后来弗兰涅尔的建国之本。

可是，我们故事中的这个卡利昂，终归还是没能抵挡住薇妮教会的淫威。教会把武器扔给这些年轻的、尚未受训的孩子，让这些对世界还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去同这世界上最大的恶作战。

现在的人已经不知道黑龙有多么可怕了。他有一百万个名字，其中用得最多的是“贾碧缇司”，意思是“极致的恶”。

他的眼神能杀死空中的飞虫和地上的花朵，他的肩膀能扛起一座大山，他的武器，万剑之剑，能够斩断世界上一切的剑。

他的坐骑“布里昂”是一头比龙还大的，生有两个头的巨犬。一个头专吃好人，一个头专吃坏人。那巨犬每天一刻不停地吃人，被它吃下去的人不计其数。

正是因此，黑龙所到之处只有死亡和毁灭。从没有人战胜过他。

卡利昂上了战场，但并不直接面对黑龙。他要负责为前线的圣武士们做饭、疗伤，并且像大多数的后勤人员一样，为他们传递薇妮女神的意旨，梳理同女神之间的联系，搭建与女神之间的桥梁——我们现在知道，就是传教嘛。薇妮人总是喜欢把简单的事变得复杂。

（“看起来他真的很讨厌自己出生的地方。”伊格灵格小声感慨。）

“我们为什么要打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卡利昂常常这么问自己的战友——但不敢问长官，因为那被薇妮人判定为投降主义的思想。

“因为那家伙要统治世界，毁灭我们的美好生活。”战友们都是一样的语气。

“既然这样，让那家伙统治世界就好了，我们现在不也没有过美好的生活吗？”卡利昂说。

“现在的困难是为了以后的美好生活。”一个战友喝着皮袋里的酒，打着嗝说。他几天后被黑龙的法师军团的突袭所波及，再也没有机会去过他想象中的美好生活了。

是的，那时候，即使是自诩骄傲的法师们，也不得不屈服于黑龙，而到最后，他们仍旧被黑龙抛弃了，他们现在已在西陆消失殆尽，这正是明证。

然而关于战斗，卡利昂有自己的想法。

一个没有敌人进攻的夜晚，他带上了自己的笔记本——那里面记录着他阅读宗教书籍的一切感悟——他带上笔记本，和三天份的干粮，离开驻守的营地，向黑龙贾碧缇司的大本营，徒步走去。

他要和这个企图毁灭世界的家伙谈谈。

（“不是吧？”那个下级骑士几乎呛了一口酒，“和黑龙？在开玩笑吗？”

趁着大家议论纷纷，卡利昂给自己接了满满一杯的米酒，痛快地喝了一大口。

“你觉得怎么样？”伊格灵格问拉扎。

“故事倒是不错。可是一点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异常。”

“我也是。”）

刚刚说到……说到哪儿了？哦对，卡利昂要和这个企图毁灭世界的家伙谈谈。

他先是穿过自己人的阵地。一路上，他看到无数残肢断臂，还有在黑龙的光束下双目失明的人。那些人即使已经失去战斗的力气，仍要高喊着“与黑龙斗争到底”，可是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和黑龙战斗，就仿佛黑龙生来就是邪恶的一样。

还有无数比卡利昂年轻的孩子，他们甚至不知道何为战斗，就被迫被送上这条道路——他们本该有自由选择怎样活下去的机会，是屈服于黑龙，在他麾下安身立命，或是躲得远远的，不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来。

可是，薇妮为了那不可能的胜利，强迫他们牺牲自我，而那些真正对一切负有义务，明白这场战争意义的老者们，却安坐家中，身上连一滴鲜血甚至一粒灰尘都不沾。

薇妮女神怎么会让这一切发生？即使人们对她是这样虔诚。

为了这些人，卡利昂要和黑龙谈谈。黑龙降临到这个世界，一定是有其原因的。统治世界？那就让他统治，反正也没有人能战胜他。嗜血杀戮的愿望？那就让他按着年龄杀戮，那样死去的人至少会比现在少。

卡利昂走过了漫长的战线，险些被自己人当做敌军的侦察兵抓住。可是只要一盘问，发现他是个熟记宗教典籍，并且能熟练使用神术的人，就把他放走了。其实他也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开始怀疑薇妮女神了，为何女神还没有收回对自己的眷顾？难道女神对信仰的事情另有看法？

（“很有教育意味，以及煽动性。”伊格灵格对着拉扎小声点评道。

“他可能已经习惯了用这些故事来抨击薇妮人。”拉扎说。）

最后，卡利昂被黑龙的属下抓获。他高声说着，让我去见黑龙，我要和他谈谈。没有想到，他们真的允许卡利昂面见黑龙。他们甚至没有检查他的法术力量，或是收去他身上的武器。

黑龙的宫殿建在一座山上。那座山只有一个出入口，就像黑龙从未想过战败，或是从中逃离一般。面见黑龙唯一的方法是爬山，那座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即使是不停地爬，也要花上一整个白天。

黑龙的部下陪同他一起爬山，在他饥饿的时候给他食物，在他渴的时候给他水喝，在他困乏的时候，给他讲笑话。卡利昂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些人比起教会的那些人，要更有人情味。他无法想象，为什么自己会和这样的人作战。

终于，他们抵达了黑龙的宫殿。宫殿又高又深，像一座庞大的洞穴。黑龙的部下停在门口，一个接一个的传令官将他抵达的消息传递给了黑龙。只听见从幽深的宫殿中，传来一声“请进”。

黑龙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卡利昂也并未告诉其他人。因此我们不得而知。

他小心地坐到为他设置的坐垫上，开始向黑龙介绍自己。他和黑龙聊了很久，从政治到宗教，从历史到时事，他发现黑龙并不是一个讲不通理的人。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问黑龙，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

他永远也忘不了黑龙说那话的语气和表情。黑龙微笑着，巨大的影子被投射到帐篷的顶端，双手张开，像一条古代的巨龙，但和他自己的影子比起来，却又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

黑龙说：

“那是因为，你们需要战争啊。”

（卡利昂摊开手，示意故事讲完了。他离开房间，叫嚷着“讲故事真累，快饿死了”，大概是去厨房找东西吃了。

“我记得，”伊格灵格说，“黑龙最后毫无原因就消失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发动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倒是一种有趣的说法。”旅馆主说，“因为，很巧的是，黑龙出现的当年，正是薇妮的政治和经济落入最低谷的时期呢。”

下级骑士，那是一个年轻的，但是金色胡须满脸的男子，他嘟囔着说“这个故事真没意思”，并表示等到卡利昂回来，要讲一个更精彩的故事，惊掉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