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梦三十载

赵国长安，常乐坊，深夜，何氏丹药的后院。

何香菱看着不断抽搐的小学徒郝厉海，叹了口气，问道：“昨个不是好好的，怎么就染上了晕症？”

一旁的学徒赵二苟哆嗦着给郝厉海擦脑门上的汗，哭着说道：“俺也不知道，早上俺刚睁开眼，大海就开始打摆子，怎么也叫不醒。”

何香菱对郝厉海印象很好，农户出身，但是却一点不木讷，干活勤快，木火双灵根，本想着再过个一年半载，等郝厉海十岁再传授奇木典入门的功法。

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犹豫了一会儿，何香菱从绣袍里掏出一个青玉药瓶，倒出了一枚紫色丹药。

药瓶打开的瞬间，灵药的草木味混着花香瞬间充满房间，仅闻味道就让人精神大振。

“喂给他。”何香菱吩咐道，看着黑瘦的郝厉海，喃喃自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是能撑过来是你的福气，撑不过也是你的命。”

“谢掌柜！”赵二苟托着紫丹，找来半碗清水。郝厉海虽然失去意识，但幸运的是还能吞咽东西。

丹药入肚化作各色的灵气滋润郝厉海的五脏，赵二苟半跪在床头，期待奇迹的发生。

何香菱面若寒霜，俏脸上不带一丝表情，仿佛对学徒的生死漠不关心，其实她心里希望郝厉海能恢复过来。大概是前年吧，她去隔壁坊市买药材的时候遇到了这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却浆洗的干净，瘦得像个黑猴，偏偏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仙女姐姐，你是来批发药材的么？雇我吧，我对药材的价格门清，三叶草行商老沙的货最好，紫叶要买孙婆婆的，她家不掺水，辟谷丹我有路子，量大从优......”

贴身女仆婵儿十一二岁的模样，她扯了下何香菱的衣袖，一边哭一边哀求道：“掌柜的，您快看看吧，大海还在抽搐。”

何香菱从回忆中抽离，看着继续抽搐的郝厉海，摇了摇头，说道：“今年以来，长安不少人染上了类似的怪病，有医者称其为晕症，最后都是筋疲力竭而亡，药石难医。九品的黄龙有解毒的功效，若还不行，恐怕也是命。”

何香菱撒了谎，她刚才拿出的可不是九品丹药黄龙丸，而是七品丹药还灵散，黑市的价格至少三千下品灵石。

三千下品灵石，能换个单灵根的学徒了，她也不知为何如此舍得。

“送大海回老家吧，还能见父母最后一面。”何香菱已经尽力了，晕症一开始只在长安流行，后来蔓延至整个西北道，还没有听说有人生还。

“掌柜，求您了，再给一枚丹药吧。”赵二苟拉住何香菱的裙摆，哀求道。

“小姐，您再试一次吧，大海最敬爱您了。“女仆婵儿也哀求道。

“若是可能，我也想救啊。”何香菱把话藏到了心里，面无表情的对着两人点了下头，离开了房间。

何氏丹药如今青黄不接，只有自己能炼制七品初级丹药，七品高级丹药还灵散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过去的人和事就过去吧，她没有悲伤的时间，上百号人的衣食住行都压在她的身上，不可能为一个小学徒停下。

郝厉海能说会道，加上年纪小，在何氏丹药里人缘极好。几个相熟的学徒也从被窝里爬出来，送他最后一程。

喧嚣过后，学徒的宿舍内，其他人都走干净了，只余下赵二苟和濒死的郝厉海。

赵二苟流了一嘴鼻涕，想起了两人当初从村里出来时的豪情壮志。大海总说当一辈子灵农有什么出息，两人不顾父母的劝阻，只拿了床铺盖就来到了城里。

一开始只能在城里给人跑腿，三天饿九顿，要不是郝厉海的大哥时常接济，两人早就饿死了。等熟悉了城里，郝厉海除了给人引路，还用打听来的信息当掮客，撮合生意，自己跟在后面跑腿，总算能吃饱，但遇到豪横不讲理的人，挨揍也是常事。后来阴差阳错，大海得了何家小姐的赏识，自己跟着他拜入了何氏丹药当学徒，日子才好过一些。

掌柜的许诺，如果表现好，年满十岁的学徒可以学习黄阶高级功法奇木典。

黄阶高级功法，在长安城也是数得上的。

为了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两人没日没夜的工作。

“眼看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你怎么就先走了呀！”赵二苟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傻子，没有大海，他恐怕还在村里厮混，就他那糟心的父母，说不定自己早就被折腾死了。

“好兄弟，我带你回家！”赵二苟抹干净鼻涕，觉得不能让兄弟在外面咽气，他拿来麻绳，先背起郝厉海，又用麻绳捆住他抽搐的四肢。

天刚蒙蒙亮，清晨的太阳还没有太暖，赵二苟背着大海走到城门，正好看见一股骑兵马不停蹄的涌入长安城。

他匆忙闪到一边，担心碰到自己好兄弟。

堪比炼气十三层的黑鬃马，融入寒铁的全身黑甲，溅起的滚滚烟尘，给这股骑兵添了杀伐的威势。

在城里厮混了几年，赵二苟认出了这股骑兵是赵国的玄甲军，乃是皇室的贴身卫队。据说玄甲军的修士每个都是十万里挑一的单灵根，修炼玄阶以上的绝世功法。

加入玄甲军，是赵国良家子最大的梦想，无数的传奇人物都是从玄甲军走出来。

“真是威风啊！”赵二苟颠了颠背后的郝厉海，说道，“兄弟，死前能看到玄甲军，好兆头啊，下辈子咱也投个好胎！”

长安，永勤郡王府，玄甲军带来了赵国神都最新的命令。永勤郡王的一道道手令发出，没几日就传遍了整个西北道。

永勤郡王手令：孤听闻近期有晕症在赵国蔓延，感染者全身抽搐直至力竭而亡，为了治愈此病，孤需要晕症幸存者的帮助。西北道各州县有患此病生还之人，立刻来城主府报道，提供消息者赏赐十枚中品灵石，响应者赏十枚上品灵石，隐瞒不报者，死罪！

整个西北道的官方力量被调动起来，大面积搜寻晕症的生还者。

何氏丹药，长安衙门的几个官差搜寻到此地，例行盘问。

“你家可有患晕症之人？”来人打了个哈欠，在常乐坊盘问了上百家店铺，回答都大同小异。

何香菱想起了几日前被送回老家的郝厉海，回答道：“有。”

“可曾痊愈？”

“不曾。”

“尸体在何处？”

“天热难存，我担心传染，已经火化了。”

“好，你把亡者的姓名和籍贯一填。”

何香菱从官差手里接过名册，她觉得事情有蹊跷，赵家人能有什么好心，说是为了救人，怎么可能？前些日子死了那么多人，也没见朝廷有动作。

她多了个心眼，没有写郝厉海的籍贯姓名，填了个已故学徒的名字，那人和大海年龄身材相仿。

待差人走后，何香菱吩咐婵儿，“去学徒房间问下，二苟可回来了？”

不一会儿，婵儿回来禀告：“三日前，二苟送大海回村，还没有回来。”

何香菱眉头紧锁，思索了一会儿，说道：“等二苟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吩咐下面的人，嘴巴都严实一点，不要把大海染病的事情乱说，要是让我知道，就哪里来回哪里去。”

婵儿心凉凉的，想到：“小姐这样说，是怕影响店里的生意吧，毕竟连自家店的学徒都救不活，谁会来买丹药呢。她一点都不难过么，难道所有的女强人都这样冷漠吗。”

婵儿怀着异样的心思退出了房间。在何香菱的有意安排下，郝厉海得了晕症的事情被瞒下来，大家都以为郝厉海是得了别的急症。

......

另一边，出城后，赵二苟背着郝厉海走了一整天，夜晚宿在了一处破庙。两人的村子叫玉蝉村，离长安县还有五日的脚程。

当初两人来长安时，郝厉海拉着他上了村长的牛车，还不觉得远，真正走起来才发现长安有这么大，离家那么远。

生了一簇篝火，赵二苟摸了下兄弟的脉搏，郝厉海抽搐的劲头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在何氏丹药当了一年学徒，他能感受到兄弟的生命在流逝，看样子挺不过今晚。

郝厉海突然间剧烈的抖动，像是被泥头车撞了一般，身子摆成了一个怪异的姿势。

赵二苟以为是野外的邪祟上身，举起了火把给自己壮胆，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条黄纸，大力的挥舞着，嘴里嘟囔着从散修那学来的咒语。

郝厉海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久好久的梦，久到像是经历了一辈子。

梦里他仍是何氏丹药的学徒，他学了奇木典，或许是功法适配，他修为一日千里，顺利成了九品的炼丹师。在何家丹药的全力支持下，他凝液成丹，成为了结丹期的修士，并进阶七品炼药师。或许是日久生情，他和掌柜最后走到了一起，有了一双儿女。

如此生活三十年。

原本人生一片坦途，但是变故突然出现，不是一家一户的灾难，不是赵国的灾难，也不是东洲的灾难，而是整个修仙界迎来了灭顶之灾。

天地剧变，灵气消散，天外邪魔趁机入侵，与天地同寿的渡劫期大佬全部陨落，大乘期修士在灵气退潮之时难以抵抗天人五衰，十不存一。合体期、炼虚期、化神期的大人物在邪魔的围攻下，有的倒戈，有的反抗，有的归隐。最惨烈的是底层的修士，元婴、结丹、筑基、炼气期的修士时刻要面对天外邪魔的猎杀，大片大片的洞天福地被焚毁，底层修士沦为邪魔的食物和奴仆。侥幸在聚集地残存的修士，还要面对资源匮乏的危机，自己人比邪魔还要狠毒。

修仙界正式进入末法时代，史称大灾变元年。

大灾变的第十年，天外邪魔围攻长安城。

梦中的长安城到处是死人，邪魔围城，赵国集结了西北道的所有军队在此血战，每天都陨落上万的修士，城外已经是一片尸山血海。那时，郝厉海不过五十岁，虽然只有结丹后期的修为，但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六品炼丹师，可以独自炼制元婴期的丹药。

炼丹师属于后勤，所以他不必参与城外的厮杀。

没有支援，长安城独木难支，难逃被毁的命运。

在城破的前夕，士兵准备发起自杀式的反击，想要给城内的亲人赢得一丝生机。在军队的大哥和大嫂掩护他们一家出了城，然后投入了尸山血海的战斗。

后来，他们一家逃了出来，为了保护孩子，何香菱倒在了邪魔的屠刀之下。他护着儿女在山里苟延残喘，躲避着邪魔。

最后，还是被邪魔发现了。长着双角的邪魔踏着火焰，挥舞着死神镰刀，无情的收割着老弱病残的生命。郝厉海认出了他就是杀害妻子的凶手。这一次他不想再逃，爆发出全身的战力，用妻子留下的飞剑砍掉了邪魔的脑袋。

他老泪纵横，终于为妻子报了仇。下一刻，嗅到血腥味的天外邪魔将他团团围住。他奋力挥舞着飞剑，砍死了一个又一个邪魔，直到力竭。

“这真的是梦？”郝厉海突然间睁开了眼，肌肉的酸痛让他不能自己，他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的脸，梦境之中，邪魔的血和他的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好嫩的手，好弱的身体啊！”郝厉海看清了自己的手脚，“我这是穿越了？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脸蛋充满了胶原蛋白和弹性，下颌的绒毛软趴趴的，小兄弟虽然只有三寸，但显然是未发育过的，潜力巨大。

“我现在只有九岁？还是炼气一层。”郝厉海看着周围逼真的环境，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前世，自己有太多的遗憾，今生一定要弥补！

“你到底是谁！”赵二苟举着黄符，慢慢靠近躺着的郝厉海，大声说道。

“是我啊，二狗！我是大海。”算上穿越前的日子，两人足有十年未见。

“你真的是大海？”

“你六岁的时候偷看你嫂子......”

“大海，你没死啊！担心死俺了。”赵二苟一个泰山压顶，盖住了郝厉海。

破庙里传来惨叫声，让周围虎视眈眈的妖兽菊花一紧，落荒而逃。

“咳咳，差点被你压死！”郝厉海烤着火，揉了揉自己几乎骨折的肋骨，天外邪魔都没有伤到老子，差点折在你手里。

赵二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俺太激动了。”

火光映着赵二苟稚嫩的鞋拔子脸，郝厉海想起了穿越前，兄弟二人相互扶持的日子。

赵二苟是能够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好兄弟。只可惜，赵二苟死在了大灾变元年，被邪魔砍去了脑袋。

“二狗，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啥梦？”

“我娶了掌柜的。”

“啊？”

“她还给我生了娃！”

“呸！”

“儿女双全。”

赵二苟伸出了双手的中指，恶狠狠的瞪向郝厉海。何香菱，何掌柜，常乐坊最出挑的美人，追她的男人能排到城门口。

且不说两人的年纪，赵二苟看了眼土了吧唧，像猴子一样的好兄弟，感叹道：“真羡慕你啊，梦里啥都有。”

郝厉海笑了，那可不是梦，前世，何香菱就是他货真价实的老婆。

火堆里映出了香艳的场景，何香菱脱掉了新婚之夜的喜服，露出了娇嫩的身躯，媚眼如丝。

“哈哈哈，二狗，还记得我们的梦想么？”

“修最牛逼的仙，赚最牛逼的灵石，上最牛逼的女修。”二苟的真名叫二狗，厉海的真名叫大海。进了城，两人嫌名字土，就一起改了名字。

厉海九岁，二苟大几个月，但也没到十岁。他们见识了真实的修仙，才知道真实世界的残酷。

也就是当着大海的面，二狗才会说出两人小时候的梦想，若是有外人在场，他是绝对不敢的。

“大海，小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后可别在外人面前讲了。”赵二苟下意识的看向周围，如果被世家大族游历的天骄听到，两个修仙界的小学徒敢说这么狂的话，一定会被活活打死，坟头还得浇上一泡热的。

“二狗，你相信我不？”

“信啥？”

“以后我们修最牛逼的仙，赚最牛逼的灵石，上最牛逼的女修。”

“别做梦了，兄弟。”赵二苟自嘲道。

郝厉海回忆起前世经历的一件件事，再过三十年，绵延万载的王朝、宗门、世家都在劫难逃，所有的大势力都重新洗牌，陨落的天骄和大佬不计其数。现在珍贵的功法、丹方、法宝在末法时代一钱不值。末法时代，是野心家最好的时代，也是普通修仙者最坏的时代。

郝厉海记得自己曾收集过无数天阶功法和丹方，根本没花几个钱，地摊上随处可见，几颗辟谷丹就能换天阶功法的合订本。

闭上双眼，皇霸灭世真经，九死九生莲花真体，通天剑经，大日如来真言，浩然正气法，天阶功法因为灵气退散而跌落神坛，各种珍贵的一品和超品丹药的丹方，因为灵药灭绝成了一张废纸，数亿载王朝宗门的典籍积累，还不如劈柴耐烧。

无数珍藏资料化成文字浮现在他脑海。站在现在看未来，遍地是机会，就好像居高临下俯视一座巨型迷宫，毫无秘密。

郝厉海看着漫天的星河，却不觉得自己渺小。

穿越一遭，自己仿佛重活了一次。这一次，他要守护好自己的家人和兄弟，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影响他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