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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燕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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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城垛边,凭女墙墙头俯瞰下,一众犹如蚁附般无惧死亡地展开围攻。忽而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与失重感袭来,赵毋恤挺直的身躯险些趔趄跌坠下马面尸骨无存,好在身后及时伸出一只粗壮的大手来,拽住他的肩头。

“主公,且休息下吧,您已几日没有合眼了。”

赵毋恤却置若罔闻,覃思着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呢?分明已尽自身,晋阳,乃至整个赵氏之才智预先设伏布置,敌军竟未被大幅杀伤,甚至连士气也没怎么削弱,依旧人人仿佛应老子《道德经》中民不畏死之描绘一般,夙夜环攻,势同怒潮。

但驭使着疲惫的身躯即便思潮起伏,得到的回应也只有一片浑噩,赵毋恤唯有以拍遍城头的方式能稍泻心中郁愤。“主公!”这次不止肥勇,连同其麾下亲卫一起呼喊,汇聚的声音终是盖过城墙之下喧天的喊杀,“主公体恤将士,誓与我等共卫乡土,我等都知。可主公操劳许久,终日领亲卫巡视,振发军心,查漏补缺于未萌,扶危救难于先登,此铁铸之躯亦难以长久为继,况人力乎?故微臣斗胆昧死,敢请主公为大局安养,不然您若累倒,我等还能倚仗谁人?!”

偌大阵仗,引得一军师帅都已出面前来游说,赵毋恤再强撑下去反倒显得矫情近伪了,他招呼肥勇一声,“乃大,你派几人送我下去,余下就在城头待命。”肥勇应了声:“诺。”却是主动请缨,点了四名卫士,扶持着赵毋恤沿边走下城楼马道,来至距城墙不远,外城绵延的营帐处。

留二人于辕门看守,再遣二人于营门外驻扎,肥勇脸大地跟着赵毋恤走入营帐内准备侍候,不料刚一坐下,便听卸下衣甲的主公道:“出去。”肥勇只得起身垂头又应了声:“诺”。人还按嘱咐未走远,便听里间又传来一句,“记得两个时辰后唤我起来。”

再过两个时辰,即是交接的时日,主公临睡也不忘军务,短暂的歇息又怎能得到充足的安养?还是拼着老命阳奉阴违吧,抱着这样的念想,肥勇也乖乖应了声:“臣下知道了。”而后便退出营帐,同其余亲卫般侍立在营门。

主帅营帐里固然相当安静,可身着中衣,就着地铺躺下的赵毋恤,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他一闭上双眼,耳朵里便回荡起震天的叫喊声,黑暗中浮现出惨烈的景象来,纵然他已先一步将攻城器械的原料带走毁灭,对方只剩下最为原始的方式的进攻,可就是这般纯粹倚仗肉体,乃至粗糙原始的攻城手段,足以令他永世回忆起战阵的景象便会一阵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人人肉袒登先,一队队士卒无不忘死冒着流矢乱箭以性命踏破瓮城,填平沟壑,于原野上汇聚成一望无际的洪流。或合抱着硕大的原木向着厚实的城门与城墙无畏地进行冲击,或借钩锁软绳固定于城头与缝隙上,以五指血肉硬生生将砖石扣动剥离,以作攀爬进身之阶。

固然他手下士卒交火开战之初,同样怀抱一腔血勇,不住以滚木礌石,热汤粪汁,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地向着敌方施以还击。可对方即便前驱的士卒暴死,一具具尸骸从半空中跌落,带倒身下一片,跟进的兵勇却未泛起一星半点的迷茫与恐惧,甚至连一刻的迟疑与哀悼都没有,便毫不犹豫地将战友尸骸踵武践踏为肉糜,接过无主的器具,向前继续进发冲击,以完成未竟之业。

他虽不如老父久经战阵,然将门出身,又身在霸主晋国,见闻自不会少。不说遥远如城濮,鄢陵等战事,就是近年方城之战与亟治之难,杀伤到一定程度下,若无将领当面约束,对方自然会畏怯败退。几时宣人就连部卒也能比拟晋楚的精兵,甚至犹有胜之,彷如根除了生而为人的恐惧与疼痛,蜕变为纯粹的战争机器了?

赵毋恤无暇去想,摆在他眼前的是更为残酷的事实。城墙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足以明证宣人一方无法轻易地破开雄城,然累日蚁附登高,坠落暴死的尸骸陈于一处,几近于京观。加之对方主帅近来有意,冲锋士卒中另夹杂覆土夯实者,利用骨殖积土而成山,要与城头平齐,以白刃展开进攻。

随着土山渐次登高,彼此距离不过几丈,临城头俯视下,他几乎可以看到来人的形貌。相比自己这边人人盔甲齐全,宣人一方草率得简直如同儿戏,士卒俱是布衣科头,武器由农具改制。但也正是借这科头之故,令他洞悉出不寒而栗的隐秘——争先的士卒几乎人人眼白苫盖住瞳仁,但发型却又各异,既有诸夏传统之椎髻,又有狄人特有之披发,更有北族髡头结辩。

无怪孱弱草昧如狄人遗孤,却能并璆,吞义渠,伐秦,灭燕,两度讨代攻晋。无怪环攻晋阳的敌手一浪接着一浪,犹如潮起生凌波,得不到丝毫喘息之机。无怪斥候所言宣人过境,凌虐尤甚,不事稼穑,不理政务,筑京观以矜武功,循车轮而屠老幼,女子为母畜,男子为牲口,原是背后有着这般荒诞的能力以作凭依。

按斥候传书,假使将此归于一将之能,除却单以一人便能敌一军之扎古打,加之统御四名怪物的宣国国主,起码还有三种匪夷所思的能力,还未展现在他眼前。那夜与大兄有关师旷的对话适时在耳畔响起,赵毋恤面上不由浮现出苦涩的笑容来,兴许这世上当真存在着某些奇妙的力量,只是拘囿于传承,即使贵如当涂,显如诸侯,达如大方,明如黎献,也概莫能知吧。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挫败与彷徨的无措,在超然物外的未知力量面前,他平日所倚仗的智慧与武力都变得不值一提。掌心无力地盖住脸庞,积攒的疲惫与软弱如流水漫过,令赵毋恤沉沉地叹了口气。慈不掌兵,情不立事,自他操符统领赵氏起,便洞彻了这句古话的真意,唯有抛却冗余,以绝对冷静客观地反复审视,不为外物左右,哀兵绝地才有一丝转机。

但再为理智地思忖盘算,得出的结果依旧不能让他慷慨地令袍泽族人赴死,毕竟这一次,他无法笃定,最终胜利的会是自己一方。

揩拭掉额前的汗珠,赵毋恤从躺卧变为半坐,干涩的喉咙中发出喑哑的呼喊,“肥勇,替我唤赵周前来。”一刻霎眼过去,主上犹然没有入睡,且浑噩的忘记了昨夜至今晨。肥勇就侯在门外,扯着嗓子回道:“主公,您忘了吗?昨夜是周公子值守城头,此时应回营帐歇息了。”

赵毋恤这才恍然大悟,一拍颡眉,“那你稍后命他过来…算了,不,你稍后亲自带上一队人马去寻他,再护送他前往新绛。那孩子手底有我借孟谈之名留下的一条锦囊,你以我命让他到新绛打开,他就当知悉如何了。”前不久主上尝在玄野寺外与他有过一番嘱咐,肥勇即使再愚戆,也领悟到宗主对战事前景是何等的不看好,不由似立军令状一般,大声赌咒道:“宗主,我等,我等必能坚守晋阳!”

听既是部下又是老友的肥勇言之凿凿,本有些惘然,泄了心气的赵毋恤却浮现出温厚的笑容来。是啊,若不顽抗下去,岂不是愧对战前的一应布置,逝去的袍泽手足?岂不是姑息宣人为害,任晋阳百姓在那匪夷所思的能力中,沦为失去自我的杀戮兵器?便权当他赵毋恤为保全赵氏基业,不惜他人性命而自私一回吧。

只不过晋阳需要坚守,契机乃至胜机却都存于新绛城内不定的传承中。他也不欲同肥勇这憨货罗唣解释,直接搬出“军令如山。”四字喝止,再不顾营门外一阵嘟囔,强行在地铺上躺倒闭目。不多时,累日积压下来的疲惫与困乏由四肢百骸中倾泻而出,须臾间便淹没过纷拏的思绪。

……

“伯鲁叔,伯鲁叔,不好了!”刚在上头交接完差事,心系仁善长者的少年狱卒赵栩就飞也似地跑进地牢里。

昏黑的囹圄中,唯一散发着嘒光的是壁挂着的松枝。才借着点点火光看完一篇竹简,便听远处传来少年清越的回声,赵伯鲁立时将简册收好,来至栅栏左近,就感一阵流风拂过,喘着粗气的赵栩已弯身扶着栏杆,出现于眼前。

“小兄弟,你先别急。”顺手递来盛满清水的瓷碗,供狱卒赵栩牛饮。几声咕嘟咕嘟之后,赵栩才一抹嘴,将瓷碗还了回去,同时道:“伯鲁叔,那些狄狗不知什么时候偷摸着筑了土山,现在已打上了城头!”

再度袭来的坏消息令赵伯鲁脸上满是阴云,近几日内,托少年交班时频频传信,他几乎未与外界脱轨,彷如身临其境一般,亲见宣人一步一步越过山地的埋伏,破除瓮城的布防,以血肉之躯填满沟壑,亡命蜂拥地攀附向城墙。

尽管他也想相信自家士卒之坚韧,绝不会轻易使陷落城头,然毋恤在前,知瑶在后,两场战役溃败得如此之快,失守恐怕也只是早晚之事。“毋恤他,宗主他还在城中吗?”贸然地问询几乎令赵栩摸不着头脑,但这孩子还是老实答道:“伯鲁叔,宗主当然还在啊。”

果然啊,他这弟弟没那么简单地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也不会轻易推卸掉应有的责任。兴许自己让他重掌赵氏大权,反倒是间接地害了他吧。赵伯鲁喟叹一声,“小兄弟,能帮在下一个忙吗?”

推重的长者恳请自己援手,正值少年激扬,赵栩又岂有不允之理,连忙豪迈地一拍胸脯,包揽道:“伯鲁叔,您尽管开口!”

赵伯鲁面色沉重地说出了过分的请求,“我想离开这玄野寺。”话一脱口,栅栏外的少年立时露出了犯难的神色,但犹豫半晌还是决定相信赵伯鲁,微微颔首道:“好吧…”赵栩一面答复着,一面解下系在腰间的钥匙,将缠系在铁链上的锁解开。

地牢的大门洞开,从此天高海阔,赵伯鲁却没有急着动身离去,反倒伫立在原位。经这些日子闲谈,他也算了解到这半大孩子的境况,小宗旁支仰赖着关系和泉货,才好不容易地给他塞了这个清闲差使,若自己连交待都不给,岂不是陷他于火坑?

“小兄弟,若不嫌委屈的话,还烦在此等上半日,我去去便回。”只是离开一时,终归比较容易交待,赵栩不由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伯鲁叔,需要我这身行头出去吗?”外面正值战时,应当没什么人会打量他,“多谢小兄弟为我们考虑,但还是不用了。”言毕,也不再流连,当即向着外面而去。

所幸玄野寺荒置许久,即使复立,也不同寻常牢狱般人手充足,壁垒森严,赵伯鲁未用多久,便从地牢离开,回到冷清寥落的街道上。看今时不同往日,远不复昔日摩肩接踵的熙攘景象,赵伯鲁不由深感严峻。为此他并未直接造访赵毋恤的廨舍,而是来到其心腹张孟谈门前。

说来也是凑巧,打从西北归来,张孟谈主要事宜便由筹集兵丁改为与列国进行交接协商,也正因此,使得他不必如众掾吏般时时留在行馆官署。忽闻家奴禀报有人造访,埋首案牍的张孟谈仅是微微抬了抬头,轻声道:“知道了,教其在主厅等候。”言罢,又加紧舞动起刻刀,将一行行公文写就完成,按下印章。

“去,将此交与行人,命其即刻沿风陵渡往秦国去。”侯在门边的家奴立时应声入内,将公文带走,张孟谈也趁时起身,走出门外向主厅而去。

“有何事…”方推开主厅大门,便见一身落拓白衣的赵伯鲁在内等候,张孟谈顿时换了说辞,问道:“原是伯鲁公子…”时间日益紧迫,赵伯鲁索性见面便直接道出了原委与用意,“事关毋恤与赵氏,即便犹自戴罪也顾不得了。”

“家主若不在在城头,便在城下营帐中。”

赵伯鲁微微摇头,“我是特意来寻你的,张孟谈。”张孟谈微微一愣,便听到赵伯鲁温厚的嗓音娓娓道:“你既为毋恤肱骨,应晓战况严峻日过一日。我不知毋恤是否与你等腹心有过开诚布公,但你不尝感到过好奇吗?献文之时,狄人是强,然辅氏之战后,晋室先灭赤狄潞氏,后讨诸部,麻隧之战后,打压白狄,克定三氏。固然鲜虞幸存立国中山,也只是勉力苟存犄角旮旯,缘何一灭之许久的潞氏后人得以肇建一国,几年间便吞中山国,灭璆,覆义渠,亡燕,害秦,收代,损晋?”

睹宣国跳丸过隙,任谁人也无法等闲视之,不扼腕惊叹,张孟谈同样如此,若言中山之间尚属狄人内乱,璆与义渠不过外族蕞尔,但秦、燕、代、晋哪个不是社稷长久之国?哪个不是阜盛殷昌之邦?张孟谈深吸一口气,“烦请伯鲁公子赐教。”

“子不语,怪、力、乱、神。然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履迹而孕,始有后稷。三坟幽渺,五典阻奥,八索精微,九丘窈窕,如是讳莫如深,不由令人生疑,是否或如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后强撰之也?诚然,此等奥秘非我能知,但父亲久任正卿,言师旷之行迹非后人矫饰浮夸,而是切实存在。我固不晓狄人潞氏遗孤何至于此,可幽微处却不定相通。”

这番话说与旁人,或许会颟顸迷糊,或许会嗤笑不信,但张孟谈不同,他自幼于云梦山中侍奉恩师膝下,深知恩师断不会无由下山,尤其在暮年不明负伤之后,可他老人家却偏偏来到吕梁左近,更莫名主动地查探着山曲的乡民。而狄人力弱之时,更是来犯代边,似欲入晋领。将本无关联的二者结合在一起,张孟谈已隐隐构筑了某种荒诞的猜想。

即晋地之内,有某种超然什物现世,狄人因此物泼天之能,方才横扫诸国,无往不利。师传藉由狄人屡次来犯,推断出此物存于晋领,故周游境内试图寻获。但一旦这样设想,恩师在他心中高大的形象猝然便有些崩塌,张孟谈猛然摇了摇头,不,师传一定与狄人不同,是为根除此物,造福于天下。

这也可以说明,狄人缘何如蒙心般漫无目的地东征西讨,视战略如儿戏了。已然捋顺思路的张孟谈也明了伯鲁公子的用心,宣人不可挡,强违莫如螳臂当车,毋恤与其坚守顽抗,不若寻师旷之传承,统五音摄六律之法来思虑退敌。

但残酷的是,即便获取到传承,也绝非一日之功,宿慧相合或许会缩短些时日,可阳春白雪这等盖天地之神异,清商清角这等掩造化之玄奇,注定需要漫长的岁月方能练就,到得那时,晋国又有谁人能挡在宣人的铁蹄前?“非毋恤不可吗?公子深谙堂奥,熟知隐秘,缘何不自己前去新绛?”

赵伯鲁微微一笑,“我终是戴罪之身,不过我想即便无罪,应也比不上毋恤之才。你是毋恤腹心,他如何得以脱颖锥囊,于你应是陈词老调,但也恰恰说明,他具备着日复一日的勤勉,过目不忘的灵慧,且设若真有什么玄虚命格,姑布子卿的相面也足以信赖相符。不过最为重要的,还是他身为赵氏宗主,即便未顶替知瑶出任晋室正卿,但他识得的当涂显贵也远比旁人要多,唯他一人能快捷地接触到晋室,寻获到隐秘。”

公子考量得已相当周全完备,况出于私心,张孟谈亦不想毋恤自绝于死地。只不过……他深深看了眼厅堂内的赵伯鲁,晦暗的幽影苫盖住他俊朗的脸与昂藏的身,唯有落拓白衣的下摆沐浴在午后的光明里微微摇曳。似是看出张孟谈眼中的不忍与怜惜,赵伯鲁反倒豪爽地笑了起来,“命如腐草,也望为萤,不必为我哀叹。百死莫赎之人能暂代毋恤统领,佑我赵氏乡梓,与袍泽共枕悬瓮山,也算不枉此生。”

既为翔实说辞,也为公子情操,张孟谈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了这请求。他微微颔首,那么,困扰在眼前的便只剩如何说服宗主,“那,公子可有腹稿说动家主?”

面对着最善进言的长短策士的疑问,赵伯鲁不由挠了挠鬓角苦笑起来,同宗兄弟倒真是一脉相承,一旦认定某事,即便口角春风,也转圜不得。亲信长兄皆说不动胞弟那我心匪石,赵伯鲁索性不再动归劝的念想,他深思片刻道:“说来此事,还是要劳烦孟谈。”

“家主的秉性,公子也知。”张孟谈同样苦笑,赵伯鲁却微微摇头,“孟谈错会了,想孟谈之门路应识得几位医官,烦请孟谈推说迩来心绪不宁,难以入睡,恳请医官开些诸如赤葛柏仁远志等有助宁神安眠的药方。届时,请孟谈以利害说动毋恤亲卫肥勇,再假以弟妹之名,教毋恤服下药汤,趁其入睡时,以马车送其前往新绛。”

“至于具体情况,便由我留书说明吧。”

……

营帐里经久不散的是冲天的酒气,低徊的血腥。在一声声痛呼哀嚎中,陆浩穿梭避过一个又一个仰躺呻吟的伤员,终于寻到了同胞兄弟陆猛。“伤势已包扎好了吗?大哥。”陆猛失去血色的枯唇微微蠕动,“水…”陆浩当即解开腰间水囊的瓶塞,送至陆猛面前。

猛吸着囊口的清水吞下,陆猛终于有几分好转的感觉,“队长在唤你回去了。”胞弟猝不及防的一句,直让陆猛从地铺上惊坐起,有着狭长刀伤的胸口一阵起伏,含恨道:“老子才歇了一天啊,这狗日的!”说话间,牵动的伤口又是一阵抽痛传来。

不满的话语惹得伤员注目过来,陆浩只得压低声音,附和着牢骚,“我知道,可大哥也清楚老段的难处,一旦人手不够,我们就要被编入别的队里,老段和赵卒长勉强还把我们当人用,要换一伍,编入另一卒,去了别的防区,对咱们这些新来的,可保不住就是把咱们当畜生使了。”

兴许是胞弟的话语利害讲得透彻,陆猛也不再阐发怨言,只闷声道:“扶我起来。”高大的陆浩立时应了一声,搀扶起瘦小的胞兄,向营帐外走去。

“不是这边,往那儿走。”尽管胞兄指引的去向并非是回到驻守的据点,陆浩还是老实照办着将其送入一座无主的民居,听从着吩咐在卧房中将他放下,“想退缩了?当初可是你出的主意啊,浩子。”

方在土台靠着墙壁坐下,矮小丑陋的陆猛便仰视着胞弟质问道。陆浩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讪讪道:“不是宋老狗逼得急了,谁也不想出此下策。而且,而且现在也不是当时的景况了,族人无恙,我们又有得好活…”

受创的陆猛愤愤盯着胞弟,指着自己胸前狰狞的伤痕,“有得好活?要有得好活,你哥至于这样?!”直面着盛怒的兄长,陆浩不禁退却着避其锋芒,摇头叹息道:“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当清楚,宣人所过之处,又有几人得以善终?何必非要投敌呢。”

“敌?你倒是忘得干干净净,我陆终昆吾是被晋人所灭,被晋人奴役,宣人与我陆终昆吾又有何仇怨?向宣人示好下场再惨,还能比不过而今龟缩在一角,日日被人驱使拼命?”眼见宣人酷烈的行迹也打动不了大哥分毫,陆浩转而道:“大哥,今时不同往日,当初是我思虑不周。谁想赵将军竟这么看重,这么提防宣人,城门现下加固封死,我等就算想求个出路,也没有办法啊!”

“谁说没办法?”陆浩也未料到,大哥一谈及起大逆不道之事,思绪便灵光了起来,“只消赵毋恤这领头的一死,赵氏这大物就散了架。再者,外头挖不了地道,难道我们里头也挖不了吗?你要这样想,浩子,从璆国到燕国为止,又有谁敌得过宣人?你不是看亲眼看着宣人一步一步迫近,赵氏却招架得狼狈不堪?我们只是让这必然的结果来临得更早一些,且能为我陆终昆吾一族搏得更好的归处。”

总归亲兄弟一场,说服不了大哥的执念,陆浩也只有为大哥出谋划策,完善细节,“我知道了,大哥。但刺杀赵将军之事便不用多想了,就算我等能侥幸取得他性命,亲卫盛怒下,又焉能活着逃出城头?以我看,还是第二个法子稍显靠谱些,只不过,我们身在城中,消息也传达不了给对方,还需从长计议啊。”

有聪慧的胞弟帮衬援助,陆猛一颗心也切实底定下来,他伸手牵住陆浩的手,“办法便拜托你费神了,浩子,事成之后,咱们陆终昆吾便不消为些猪食烂衫奔波,成日仰人鼻息了。”大哥冀望的前景固然美好,但无一不难以实现,陆浩还是老实劝谏道:“先回去吧,大哥,我来叫你也有段时日了,回去便只能听老段的牢骚了。”

得逢许诺后,陆猛也没了抵触,在胞弟的搀扶下徐徐走回驻地,与队伍一众汇合。伍长老段算是个厚道人,见二人来迟,仅是移目看了一眼,便命二人先回营帐歇息,自己则守在帐篷外。

大抵一刻左右,源自火头的刁斗声从驻地传来,火红的霞光染遍层云。老段立时掀开门帘,抚掌大喊道:“当换班了,披甲,执戈!”营帐内尚存的三人,各自按照吩咐披坚执锐,旋即跟着老段,汇入卒长老赵的阵列中。

方阵以伍为列,卒长行于首位,而负责协管一卒的两司马,此时仅存两人。卒长老赵审视着方阵,号令道:“李,先二人阵亡,老胡,在前归你,老邹,在后归你!”两名两司马立时抱拳应道:“诺!”

“你二人按归属报数!”一声令下,两名两司马各自在前在后清点,不多时,便听得“在前九伍,共三十九人。在后八伍,共三十三人。”的报道,“还剩七十二个弟兄吗。”卒长老赵喃喃自语着,他们守备的区域还不算宣人主攻的方向,便已折损了将近六个满编伍吗。他微微摇头,振作起精神,发令道:“换防!”

旋即,一人领头走在前列,由着马道登上城楼。陆浩陆猛二人位于方阵中段,防守的片区也较为幸运,是避开东北宣人堆积的土山,以及有部分悬瓮山体掩护的西北塍区。诚然,明面虽说是换防,却不似交班那么轻易,后援顶替上来的生力军既需维系着稳定,又需帮衬着镇守殄灭击退宣人如流水般绵延不绝的攻势,才将将初步廓清战团,令饱受战苦,殚乏虚竭的袍泽稍作退却,得以休整。

待完成交接,几缕幽暗的夜色已浸染了彤云红霞,杵着长戈的陆浩喘着粗气,终于有闲暇临着马面向下眺望,经礌石滚木压制,长戈铦铍(xiānpī)扫荡,奋不顾身的狄人也被封堵在城下,一时难以攀援上城头。陆浩回头瞥了眼胞兄,老段布置得已够仁道,大兄与另外一名负伤的战友负责输送着战备,而他与老段则盯紧城下时刻涌来的敌军。

“几时是个头啊。”另一名伤兵伸展着已然酸痛的手臂,忍不住发出牢骚。老段瞟了他一眼,冷冷教训道:“小心监军,别埋怨了,要怪就怪这天杀的狄狗!”旋即,他也探出城头,凝视着重整攻势的宣人,安抚道:“再撑一会儿,等其余兄弟顶上来,供我们休憩。”

但话刚说完,锋利的铁爪已攀上城头,借着绳索与沿途插进砖石的箭矢,如蚁群一样的宣人又向着墩台发起了冲锋,“再取些礌石来。”老段与陆浩一齐呼喊着,一面向下方猛然投掷着石块。但肆意发泄还没几波,后方便传来了“已经没了。”的回话。

铁爪相当牢固,即便抽出短剑也难以快速斩断缠线,“你们俩,拿上戈矛,在我们后面护卫警惕。”老段当机立断地发下了命令,目光紧紧注视着城墙上的人影,同时安抚着身边的陆浩,“听我号令,当我报出‘击’时,用力向着下方勾啄。一击之后,切记迅速按原本的路线收回,莫让对方抓住戈头,将你拽下城去。”

“是!”伍中方初折损的一人,便是被将欲攀上城头的宣人一并带着同归于尽,陆浩还不打算白白将自己赔了进去,是以极为专注地凝望着涌来的身影。但看着攀爬的人影越来越近,却迟迟听不到老段的号令,陆浩一颗心不由愈发焦急起来。“击!”终于,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陆浩毫不犹豫地挥动起战戈,锋利的戈援立时划破单薄的布衣,向着那道毫无防备的身影右胁啄去。

伴着戈头收回,大量的鲜血与内脏碎末从二次受创的伤口处喷涌而出,那攀附的狄人部卒气力顿时流失殆尽,再攥不住绳索与箭矢,就此跌坠而下,落入大地坚实的怀抱里。眼见对方如藤上蚂蚱,一并牵连了下去,陆浩急促的呼吸也不由稍稍放缓,可倚着冰凉的石壁,急促呼吸的不单只有他,竟还有一旁的老段。

只闻得当啷一声,长戈摔落在地,陆浩闻声看去,才见一只流矢无巧不巧地刺入老段肩甲下缘,间乎琵琶骨与肱骨之间,阻碍着关节运转。如戈铍等长兵器也好,礌石滚木等投掷物也罢,一臂无法协作辅助下,老段再也无法履行守城的职责。陆浩当即便凑过来,撑住他尚好的一臂,“老段,我带你去医官那。”

“他们还有伤,还需你在此顾着防区,我一人过去就是。”到底是久经战阵,习惯负伤的老兵,老段连哼都没哼,保持着左臂紧绷的状态,徐徐向后退去,走时还不忘提点着两个带着轻伤的新兵,“不需管我,保持专注!”

话虽如此,暂且打退一波攻势的陆浩还是忍不住追随着老段的背影,可就在他收回目光,打算再度凝望城下之际,他却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彷如耸翮高飞,在视野中一闪而逝。顾不得惊疑,是否在老段负伤之下惊惧得出现幻觉,他连忙止住游移的目光,但见东北土山上尘雾蒸腾,仿佛真有一道身影如鹏鸟振翼翔翥,借土山跃上青天,凌空横跨几丈之距,来至巍峨的城楼上。

还未来得及寻索着疑似错觉的身影,不远便传来声声惊呼,陆浩循声望去,便被一个异常高大,身长若古之丈夫的奇伟身影所吸引。他裸裎着上身,信手从士卒那夺来两把长戈,却既不作勾啄,亦不作横扫,招式简单明了得出奇,直将戈面作棍棒铁尺,单单使抡砸等招式以力压人,偏偏即便几人合作协力,也无一伍是他一合之敌。

陡然冒出彷如怪物的身影,顷刻间便解决了两个伍,周遭布防的士卒立时被其牵动,眼见其朝马道迈步,打算借此闯入城内,正面驻防的军士们也顾不得伍长及两司马的约束,登时乌压压一片,上前封堵住此人行进的线路。而落在背面的士卒,乍见此人如斯托大,明当当地袒露着后心腰膂等要害,仿佛小觑众人,又有旅帅在从旁指挥,须臾便有得令的射手挽弓发箭。

可纵使一片三翼三棱锥箭头破风而来,如水泼般近身,那高大男子却全然没有理会,兀自泰然自若地漫步在箭雨洗礼中。亲见杀矢浑如泼水,别说命中钉刺,竟连受创破皮也未有,在背面的一众士卒不由人人瞠目,好在那旅帅相当沉着,即刻下命道:“包夹合围!取铍以刺击!”

近乎一丈五尺的铍(近三点五米),中尾两段如戈矛一般,为柄与鐏(zūn),顶部则形如长剑,被数十把鐏上剑锋遥指,饶是那视三棱利箭于无物的男子,也似被剑上寒气所摄,扭头回望了一眼。

进退两难间,仍敢不知死活地回头张望,寻到契机,正面的士兵们立马将戈刃对准那人颈项,胸膛等要害挥去。但他转头只是一瞬,旋即便绽放出玩味的笑容来,任凭身后的铍刺向后背,身前的戈斩向胸臆与颈项。果不出其所料,再为锋锐的铍也刺不穿他那瓷实的肌肤,仅留下一道道白点,再为犀利的刃也划不开他那牢固的血肉,反似遇上金铁,摩擦出令人牙酸的长音。

他没有防备,便意味着随时可以出手反击。一览周遭惊骇恐慌的样子,他不由得兴奋地舔舐着阔唇,同时双臂发力,横戈而扫,沛然巨力之下,凡操戈相阻者无不再碰撞后横飞攲斜出去。单一照面,就有足足七八人被扫落城头,余下则被连带着扑倒倾侧,令阵型无方。乘着军士齐心对付自家主将,攀附城墙的狄人没了掣肘,也纷纷爬将上来。

一面是无惧兵戈的大汉,一面是悍不畏死的宣人部卒,两相钳制下,隶属于赵氏的士卒不得不不住紧缩后退。所幸旅帅第一时间已令传令兵通知敌楼上休憩的士卒与主帅,在勉力抵抗片刻后,源自谯楼的援军如出笼猛虎,为已显溃像的袍泽分担起了压力。

不过在那人眼里,喊声震天的悍勇兵丁皆若土鸡瓦狗,人数再多也只是待宰的羔羊,他能看到众人眼中抑制不住的畏怯,凡他向前一步,那成群结队的士卒便乌泱泱地往后退缩。毕竟彪炳凶悍的战绩摆在眼前,经手即是性命,摆明此人不可力敌,可逆境中却仍旧有人振臂高呼:“扎古打,看箭!”

一只利箭破空而来,势如流风经天,扎古打依旧不闪不避,任由胸腔直面这势大力沉的杀矢,可与之同时,亦有一人疾步赶到,抡起斧钺即往扎古打胸膛劈下。陡然的合击令扎古打头一回诞生出威胁的感觉,忙挺戈相抗,只是拦住了斧钺地劈砍,并击飞了来人,猝然的冷箭却迸发出含藏的莫大力量,饶是他也不得不后退一步,以踩坏身后砖石作为卸力。

放下家传宝弓,赵毋恤强忍着双臂酸软无力,高声道:“羽虽轻,积翼足以捍强;力虽弱,凝众足以抗侮,堂堂干城莫被区区匹夫夺了气势!”在其身后,一众退却的士兵山呼海啸地回应道:“诺!”而后上前团团围住已然脱力的宗主,向着扎古打冲锋而去。

仅发一语,便令颓靡的士气重振雄风,人人悍不畏死起来。本欲以战养战的扎古打不由“啧”了一声,目光看向那道被重重包围的身影,“后会有期。”缄默的扎古打忽而吐出一句分外喑哑,声调古怪的雅言,随即蹬出两脚,牢固的城墙浑似白雪遇阳春一般消融坍陷,借着尘氛大作,烟雾障目,扎古打登临马面,一个大鹏展翅,再度跳回土山,直将昧死攀上城楼的部卒充作弃子。

逼退如怪物般的敌将,正是军心高涨之际,不消主帅赵毋恤下令,人人自告奋勇地收拾起了残局,赵毋恤也趁机离开士卒的保卫,来至肥勇身边,探问道:“没事吧,乃大?”被势大力沉的一击打飞的肥勇看着内凹的盔甲,撑持着爬起,勉力给了赵毋恤一个笑容,“家主,臣皮糙肉厚的,捱上一下不妨事。”

赵毋恤微微颔首,将其扶起,喃喃似是自语道:“狄人也撑不住这种血肉磨盘似的消耗了,不然也不会开始使些花招,来减轻正面的压力了。”周遭仍有不少士卒,忽而听闻主帅的判断,人人兴奋地回到所属,传达起了这振奋人心,战争即将结束的消息。

佯装无心自语的赵毋恤徐徐环视着城头,看部卒精神奋发,不由濡染着激昂的氛围,露出淡淡的的浅笑来,旋即走向无人得以窥伺表情的墩台上。凝望着城下的土山,寻觅着如扎古打之流的宣人主将,赵毋恤那清浅的笑容也被现实的苦闷所冲淡,世上又岂有千日防贼之理?如扎古打之流可一便可再,尽管宣人使出底牌,意味着战事临近尾声,但从尾声到了局,一如夤夜到破晓,才是最为煎熬揪心的折磨啊。

想到如此,赵毋恤不由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强打起精神,转身回去筹备着善后事宜。

而就在赵毋恤不远,勉强算是吃过瘪的扎古打也走下了由尸骸堆积的土山,回到了后方的营寨中。说来也算奇怪,狄人士卒辫发,束发,披发皆有,临近戟门处则一应士卒仿佛夏化深重,人人俱是挽发束髻,里衣戎装则仿秦地,里是絮衣,外着铁制甲衣,战裙披膊臂鞲(gōu)行膝样样齐备。

在这般的营地里,披头散发,一身恶衣,围牂羊之裘作狄人打扮的扎古打反倒成了最大的异类,他方要接近主帅帷幄,便听得一声奚落,“这么快便回了?莫不是被晋人给打了败仗吧,扎古打。”

扎古打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那人,并未睬他,那人却是不依不饶,继续嘲弄道:“成日忙着养花弄草,和个娘们似的,怪不得手艺越发生疏,连晋人都斗不过了。”扎古打不由走近那人身前,炫耀似的举起砂锅大的拳头,冷声问道:“我拳未尝不力,可敢试我一击否?”

那人还未答复,帐幕里的宣人主帅潞非便被搅扰得不得安宁,以雅言呵斥道:“阿尔泰,扎古打,你二人身为主将,整日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扎古打,进来说话。”扎古打立时撇开阿尔泰,掀开帐幕走入其中。

“扎古打,尔奉将令,缘何往回如此之速也?”甫一照面,身形臃肿的国主潞非便单刀直入问道。“是那…”扎古打方一开口,潞非便是颦眉道:“我不是说过,日后参照中原礼制,平日里都讲雅言?”最是忠心的扎古打连忙答道:“是。”接着喉头一阵滚动,斟酌着发音与用词,用生涩而喑哑的嗓音道:“是那赵氏主帅,臣本欲杀人立威,以战养战,可其不知从哪得来了一套弓箭,我被其射中之后,便感觉‘苦痛’立时流失严重,之前对付代人所遗留储备下来的,恐怕不足以完成您交付的任务,故自作主张退却了,还请您责罚。”

“受伤了?”

“那倒没有,只是臣头一回有此境遇,难免惊疑。”潞非摩挲着续了长须的下颌,款款道:“倒也不能怪你,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万物相生即有相克。既然那宝器于你无损,可还敢再去?”

“若赵毋恤无宝器在手,臣视城头如燕垒危巢尔,又有何不敢。只是若无‘苦痛’进补,臣下也不能久战。”这幅以武挟报的姿态固然令潞非抿紧双唇,心生不快,但谁教诸人当中,唯其最善攻坚呢,潞非只得承诺道:“余既用你,自会解你后顾之忧,你只管一心踏平外城,待血祭之后,还愁养料不够?”

尽管未尝言明,但君臣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是,唯有极致的残害与凌虐,方能滋生出名为苦痛葳蕤的养料。事后豢养也好,奴役也罢,当牲牷(quán)耽溺麻木,已然丧失了希冀,便不再具备任何驯养的价值。

此言无疑是强令扎古打以本源损耗来换取局部的胜利,可主君话都说都到这份上了,扎古打又岂敢违背,只能诺诺应道:“是。”旋即不满地掀开帷幕,走出营帐,回到自己的帷幄中歇息。

窃听着君臣失和,眼见着不告而别,潜藏在帷幄外的阿尔泰不由无声又痛快地大笑起来。不枉扎古打受挫,自己挑动他本心,原来和睦无间的君臣也产生了裂隙,几欲成仇。停歇下笑容,阿尔泰捂着心房的位置,安抚着如擂鼓似雀跃的心脏,面上露出陶醉而憧憬的神情道:“快了,就快了。”他体内那不知所属的碎块,无时无刻地不渴求着补全。现在只消他潜入晋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取掉另一枚碎块,再趁着这君臣失和的当口,吞噬掉两人,一步一步蚕食掉其余。

届时,这世上又还有什么可以违背他阿尔泰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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