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沉默深处
结束了与江妍的聊天，苏霓影拉开了客厅钢琴键盘一样的黑白竖条窗帘。
天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道七彩虹。灿烂阳光照亮的地面上还带着好些小水坑，突出着昨夜夏日暴雨曾到此一游的存在。孟巡今天应该正忙着考虑怎么处理跟夏佳的关系呢，也没给她什么任务。这日下午，她跟夏佳说好了去火车站送送夏佳。
她简单收好了包，开门出去。而刚一推开纯白的门板，她就看到一个背着旅行包的高大身影侧靠在楼道墙壁上。
他好像站了挺久了，高挺的鼻梁似被眼角的疲惫压得憔悴。见身旁的门开，他迅速睁开一双睡意朦胧的长眼，转向她友好道：“中午好，小影。”
“……你什么情况。”她是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在上次的经历之后，她脑中已然形成了一条成见……只要他一来，就意味着她的身体怕是又要出状况了。
“老师放了我两周假，我就过来了。”他撑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走近她：“你这两天还好吧。”
“噢，我还好，没什么事儿……”所以该不会，你真的是来告诉我……“你今天又过来……是江妍又要被老师操作跨区了么？”
“没有。我只是想……约你一起去T区玩儿。”
“我没空。你以为我一天到晚都闲得慌吗？我现在要出去了，麻烦让让。”
“……那……你要去哪儿，让我陪你一起好不好？”他没想到在林浅月那儿，即便他态度冷冷，也很好使的约会邀请，在她这儿尽剩碰一鼻子灰……他伸手，轻轻拉住了她的前臂。仍尽力坚持着。
她抬眼凶巴巴地看向他，他竟真一脸真诚的样子……她干脆还是拉他了屋，让他坐下：“好了，那我就暂时收留你一会儿，行了吧？你先呆这儿坐会儿吧。我现在真的跟别人有约，要出去一趟。”
“好，我等你回来。”
可在火车站门口送走夏佳后再回家，她却没看见阳瀚维了。就连他的行李包也一起消失不见。打他电话，手机还关着机。正在找他有没有在这儿留下什么字条的苏霓影收到了浅月周末到T区一起玩儿的邀约。想着反正周末自己也还没什么安排，她就答应了。
父让林浅月来T区后，重新入住旧时的“家”时，她还以为里面住的就只有她一人。那个中午，她匆匆回去放了些行李箱，就去竹林公园报到了。
但等她晚上K完歌，带着难以形容的心情回“家”的时候，却发现这套二的房里，另一个房间其实是租给另一个人的。这个人，恰巧是自己白天遇到的江妍。
江妍见到她也有些意外，不过江妍还是友好地微笑着表达自己的惊讶的：“林总安排在这里住的另一个员工原来就是浅月啊？”
看着正在忙着做客厅的清洁的江妍，林浅月默默拿起了门背后的扫帚帮忙：“嗯，妍姐也刚入住不久？”
“我是周六到的。刚来那时候看这儿到处可脏了，我这些天断断续续打扫了下，已经差不多了。”江妍稍一抬头，看见沙发边胡乱堆着的林浅月的行李。这个姑娘应该……自己房间都还没有整理过吧：“浅月，你别帮着我扫客厅垃圾了。赶紧回你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吧。你这两箱两包得收拾不少吧。”……这姑娘也是心大，这么多没收的东西，晚上还玩儿到九点多才回来。
走到自己的行李旁，林浅月难掩尴尬的愁容……“哦，好。”感觉明早要起不来了。
江妍放下了手中的抹布，走向她：“不介意的话，我帮你一起？”
“好啊，谢谢妍姐。”
林浅月的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很多而已。不过在江妍看来，林浅月这些行李里最特别的，还是一张全家福照片……“浅月你……是林总的女儿啊？”
……呃，真尴尬，本来不想让公司里的任何人知道她跟父的关系的……这时候，她倒有点儿理解阳瀚维之前为什么从不在别人面前公开自己和老板的关系。
可是……她还是觉得他和她还是不一样的。瀚维并不见得比老板能力弱，可自己，就是纯粹还需要父的照顾和指引了……眼下她只能尴尬肯定了江妍的猜测：“嗯是……我，挺一般的，还需要爸爸刻意关照。”
“噢，其实你自己也不错的，”江妍宽慰道：“如果你不能胜任这边的工作，林总也不是那种会盲目看关系选人的人。”江妍对她笑笑：“对自己还是要有信心才行。”
怎么**对自己的态度和行为的感觉……跟阿苏有些相似。自己真的这么幸运么，处处都能遇到关照，帮助自己的人？而且这妍姐……能力上，身体状况上，好像都还比阿苏的情况还要得多……至于妍姐的外貌，好像之前也在哪见过……“嗯，说的也对。”
两人收拾到十一点多，林浅月确实是累到了，倒下就睡了。次日，林浅月忽冒出想介绍阿苏跟妍姐认识认识的想法，也就给苏霓影发去了周末来T区一起玩儿的邀请。不过她没有把这个打算告诉阿苏或妍姐。
这天下班，在竹隧道，她竟又与手臂上挂着白大褂的黎源相遇，擦肩……他依然跟她保持一种陌生路人的关系，甚至对她已褪去青涩，更成熟了些的美貌连多看一眼的留恋都没有。她有些受不了了，转身追上去拍了他的背：“你就这么不想理我吗？”
黎源缓缓转身：“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么？”
对于他的反问，林浅月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呆呆地站着，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他也将就着她，看着她的目光却不带一丝感情。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林浅月再次开口打破了僵局：“再会也算有缘，要么一起吃个饭吧黎源。”
目光扫向她依然没放开的袖口，黎源深叹一声道：“你这是请求还是命令，需要我回应什么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说个话都非要这么伤人了？”他以前明明什么都会听她的，将就她的，即便分手也是。
他本来一直都是他故事里那个曾有着超能力的少年，那个只倾心于那个沉默少女的少年，那个甘愿为少女所控的少年。可现在，他怎么成了这样……攥着他衣袖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
黎源看着她越皱越紧的眉头，轻声道：“看来浅月小姐最近心情不太好，对吧。”
像是心忽地被扎了一下。想象之中的痛感让林浅月攥着他衣袖的手瞬间失去了力量。仅是他手臂的重力她都无力克服：“你……”
“我现在是T区综合医院的心理医生，浅月小姐如果有意找我帮你调解情绪，可以在上班时间去挂我的号来找我聊天。”黎源简单整理了一下刚被她捏得皱巴巴的衬衣袖：“至于吃饭，我冒昧地问一句，是你请客吗？”
“心理医生……也就是说你现在聊天都是要收费的是吗。好，那就我请行吗？现在你有空吗，我想就现在请你？”
“那就听浅月小姐的。”
娱乐城五楼的餐厅里，从窗外往下望，如今的花园已是乱糟糟的样子了。地面上四处散落的花瓣多被清洁人员清扫干净，只有草坪里还五颜六色的，而这些色彩，却已不再是生机勃勃的了，只是待化作春泥护来年新植们的落红。不知当算是生，还是已然长逝。
小木桌上只摆着三个菜，苋菜肉丝，苦瓜烘蛋，绿豆排骨汤，全是作为客人的黎源点的。见到这一桌菜，林浅月皱皱眉：“你是觉得我火特别重，需要赶紧去去火了是吗？”
对面的黎源自己先动了筷子取了一小块儿带着苦瓜的蛋：“可是你让我点，我才点的菜。作医生之后，我口味一直挺淡，就爱吃点儿这些。”
林浅月更是失望，轻叹一声后道：“你的意思是，你只是点了你爱吃的东西而已，是我想多了对吗？”
黎源摇了摇头轻轻笑着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呵呵，真尴尬。林浅月干脆换了话题：“我记得当时你去S大……好像不是读的心理吧，怎么没留C区，却跑这儿来当起心理医生了。”
“因为……”黎源朝窗外废墟般的花园望了望：“我过不起，也过不惯C区那么先进的虚幻生活，所以就还是逃回这儿了。”
“呵，你是没本事留在C区吧。”他之前句句带毒的回答，让她也不禁开始以毒攻毒。
“你非要这么认为也可以。你就当你离开了一个懦夫，没问题的。”黎源毫不在意地又夹了一块儿带苦瓜的蛋塞进嘴里。
林浅月终于也开始吃饭。她先喝了一碗汤。“我没这么认为……我……也是从C区回来的。如果要说你是没本事的，那我也一样。”
她这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他？“你也去过C区了？”
“嗯，在我爸一个C区的合作伙伴那儿做了两年会计……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本来想考S大的研的，没考上。”
“那你还挺有本事的嘛。一般的外地学历还能在C区做两年会计……”刚调侃了她靠家里关系混，黎源忽地反应过来了些什么，目光微微侧转，没再继续说下去。
林浅月以为他是忽然反应过来了，照顾起了她现在有些失落的情绪，心里稍稍暖了些，转而专心吃饭。
浅月难道也跟那个公司粘上什么关系了么？黎源边用餐边在心里暗暗琢磨着。等到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黎源还是问出了他需要确认的疑惑：“你之前在C区的老板，是叫阳贺吗？”
林浅月是相当惊讶地睁大了眼：“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黎源淡淡笑了笑道：“昨天遇到你之后，我打听了一下你这些年的情况。”……虽然这句话，是骗她的。
“哦，这样啊，谢谢关心。”他只是表面上变得凶了些而已么？
日间，站在竹林公园竹隧道门的碎花玻璃上。微微低头将视线稍落到脚下，夏佳不知怎的，又忽地生出如之前在C区VR体验馆体验T区二十多年前地震山崩地裂时的那种恐惧……
不过这次，她迅速闭了眼，抬头用力左右晃了晃脑袋。这次没有突如其来的绝望的坠落感，看似破碎，实则坚固的碎花玻璃依然把她稳稳地托在原来的高度。
阳光打下来，透明的地面上光影破碎地交错。再次睁眼，看这看似粗糙的光滑地面，竟觉心安。
“若这设计的主人亦是一个灾难亲历者，那这个设计者一定比我优秀与勇敢得多。”
夏佳在园区内四处拍照游览时，并不知道在园区角落较大的那栋办公楼顶，有人正在看着她。看着她举着相机记录自己的每一处设计，江妍微微摇摇头扬起嘴角，内心默默叹着：“真是造孽啊。”
此时，阳贺的电话突然到访：“江小姐，我有个想法啊，想赞助林总在你们分公司那边办个设计大赛，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他该不会通过她刚才的视觉信息分析出什么了吧。不会的，刚才他那边的信号应该是中断的……“您是赞助人，当然是您说了算。”
“你对我，还是这么见外。”阳贺带着些自嘲道。
“您这段时间对我过于关照，难免让我对您的动机产生怀疑。”
“那，如果我说，江小姐，我挺喜欢你的呢。”
“阳先生可是C区顶层的人，在我身上费时间怕是不太值得吧。”
“可我觉得值得。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江小姐愿意跟我一起试试吗？”
“您挺好的，不过年龄上嘛……恕我实在无法接受。”
电话那头是阳贺一阵自嘲的笑声：“哈哈没事儿，我刚才都是跟江小姐开玩笑的。我当然只是为了多获得你的优秀设计，供给我作研究数据。才对江小姐如此喜爱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您不如干脆去跟林总挖我得了。”江妍当然是知道阳贺为什么不这么做的。
“S城的设计环境不如A城。就利于你学习和进步的角度上看，当然你在T区更好。”
呵，关怀。“阳先生找我还有别的事儿吗？没事儿就先再见了，现在还是我工作时间。”
“好的再见。”挂了跟江妍的电话。阳贺开始教训已坐在他办公桌对面半天了的阳瀚维：“你还挺有种啊，刚放你个假，本来说让你呆自己家里好好休息休息几天。你居然给我擅自溜I区去了。还得我亲自来抓你回来！”
“为什么从小到大，你基本都不让我去外地？”
“怎么的，难道你在那些落后地区还玩儿地还挺舒服的？”
“……我觉得偶尔去玩儿玩儿也不错。”
“苏霓影身体状况不行，随时可能出状况。我好不容易才把她等毕业，顺利送走了，你是铁了心还要给我再把这个麻烦弄回来了是么？”
……还不都是你要实验江妍，才把小影搞成这样的么。自打怀疑自己的身份后，阳瀚维对阳贺也没那么忠诚了。至少自己知道的事情，他不会全部都告诉阳贺了。“我……我真的还挺喜欢她的。”
“看来我是太闲着你了。这样的话，我要收回给你放两周假的话了。”阳贺摇摇头，目光转向电脑屏幕上一行行红字：“江妍调到T区之后，我这边数据接收总时不时遇到中断。我可以同意你去I区呆一段时间，不过是让你去给我查查林云剑总公司和T区分公司的网络连接上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问题。”
“你的意思是……让我明天又坐飞机到I区去出差？”
“呵，想得倒美。坐什么飞机，你自己开车去，现在就出发吧。免得你到那儿，精力太旺盛，又去干别的事儿浪费时间。”阳贺全程都是训斥的语气。
“哦，好。”
“等会儿，”阳瀚维正转身要离开时，阳贺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旁边书柜里有两瓶营养品，你带着吃吧。”终于又有一丝慈父的气质从阳贺身上里透出：“也别太辛苦自己了。”
“哦，好。那我先走了。”照父的意思，阳瀚维拿了两瓶胶囊放进自己背包里，离开了父的办公室。
到自己车里，他马上给苏霓影去了短信，道歉说自己本来是要等她回来的，不过没料突然有点儿急事儿才先走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阳贺也有些动摇：他……到底要不要处理掉。
当晚快到十二点，阳瀚维才又到了I区，苏霓影家楼下。见她已经熄灯休息了，他也就没上去，自己在车里将就着睡了一晚。
两处竹熊猫所在的位置，夏佳最后才前往参观。孤独而箭竹富裕的大熊猫后面，不知孟巡什么时候已站在那里，等她。
孟巡微胖的身形竟与那大熊猫也有几分神似。他缓缓向夏佳走来，拨了拨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回来了？夏佳。”
“嗯。”不知是不是他微微带肉的手指在她额上留下的触感过于温柔，本是想回来跟他好好吵一架的夏佳，竟只柔柔地回了这一个字。夏佳啊夏佳，难道你之前完全只是作吗……
“我知道，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存在各种问题。一旦本需要对方来满足的那个欲望失去活力，或发现也可以被别人来满足，我们的关系就会开始破裂。”
“孟巡……”
“我之前说过，我可以一直等你，但你随时都可以后悔。这句，到现在也算数的。只要你提，我都可以依你。”
“……你在说什么。”
孟巡缓缓半转过身，望着那孤独而富裕的大熊猫，嘴角缓缓上升拉出笑容：“你觉得我像那只熊猫吗？”
“问这个干嘛？难道这是你设计的？”
“呵，当然不是我。”孟巡似被逗笑了一声：“只是，我第一眼看到这设计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让你为我设计特征形象的话，你大概也会做成这样儿的吧。因为有背景而孤独的稀有动物，跟普通动物比，天生就有很大的隔阂而很难互相交流互相理解……也因稀有可爱而让别人不忍心放弃。”
这些夏佳并不认同：“我对你，从来都不是同情，我没那个资格。不过我倒觉得你对我一直是出于同情。你的资助……甚至是爱，都是出于同情。”
孟巡缓缓转回了头，目光游离：“所以，我能满足你的欲望，在你那里已经渐渐失去活力了。”
夏佳呆呆地望着他，有些惊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试探道：“……你，你这是在……引我提后悔吗？”
“可你之于我，仍一直是宝贵的。小时候我就不喜欢C区那么发达的地方，永远都只能由所谓“发展的眼光”指路，什么都深入深入再深入，什么都高效高效再高效，什么都逼真逼真再逼真。我想得到的，不过是喘息，不过是自由……而可悲的是它们本身，根本很难存在。你虽从不自由，却一直在可能和不可能之间矛盾，时而也能作出令众人赞叹的设计。这足让我羡慕不已。”
夏佳没有说话，只是相当震惊。他终究还是C区人的底子……即便他嘴上一直强调不喜欢C区和C区的套路，却依然以C区的方式去得到去留住自己想要的东西。欲望呵，力量呵。若她以为自己是个矛盾体，孟巡又何尝不是？
她的沉默面无表情。孟巡也在反思自己刚才的话……抽象地像他自己一样的矛盾。呵，夏佳之于自己，只是个有趣又有用的玩物吗……
身后胖胖的大熊猫依然富裕着自己的孤单。看着它冷笑一声后，孟巡平和地告知了夏佳他作为娱乐城孟老板的决定：“这周，就当给你放事假了，记得下周按时来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