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师
每当要执行一次重要的落子时，伊格灵格就会喝一口水。不知道是运气还是大局观的缘故，他总是能在坡契莫即将吃子的时刻惊险地躲开，但坡契莫也毫不落下风，总是用从仿佛天外飞来的棋子展开下一场攻势。因此，整盘棋局就变成了坡契莫的猛攻和伊格灵格的化解。即使伊格灵格尽可能延长了思考的时间，仍旧在棋局中处在下风。
但同时，伊格灵格竭力在坡契莫面前塑造一个简单的自身形象：一个被动的，总是在化解攻击，而非主动出击的棋手。
因此，当坡契莫的教士吞掉伊格灵格的荆棘王冠时，伊格灵格酝酿已久的反击出现了。
并不是因为坡契莫看不出来这种潜在的危险，或者是没能计算到这种可能性。而是因为，坡契莫轻视了伊格灵格的进攻欲望。当伊格灵格的棋子开始如同自杀一般向前涌出时，坡契莫出现了第一次的慌乱。
坡契莫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伊格灵格注视着坡契莫。他在赌。在之前和阿维丽还有亚利连的棋局中，坡契莫没有出现任何一次的长考。他是一个对自己的技艺相当自信的人。因此，他对上伊格灵格这个看起来是完全的新手，应该也不会深思熟虑才对——
但是，伊格灵格赌错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不是那种会弄混安全的游戏和危险的局面的人。他锐利的双眼立刻在棋盘上扫视了一圈，仿佛那圆形的场地就是他的战场，而在他手上，不能有任何一枚多余的军士因自己的轻敌而折损。
在一段时间的考虑之后，坡契莫移动了那枚对伊格灵格来说是致命性的棋子。
“‘改信’。”坡契莫微笑。那是军士棋的术语，意思是异教徒已经威胁到了薇妮女神。
伊格灵格举起双手：“我输了，坡契莫公子。”
坡契莫站起来，用右手拿起刀。
“到屋里来吧，我来教你们怎么下棋。”
三人跟随着坡契莫走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简陋的小屋子，因为空间实在太小，椅子和床上都堆满了杂物。坡契莫把床上的东西推到一旁，示意三人坐下。而他自己，就在堆满了衣服的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了。
“先说你，小姑娘。”
“阿维丽。”
“很好，阿维丽。你下棋很凶，能把外行人吓到。小聪明的地方也很多。但是，你不够沉着。如果我是你，我会多练一些考验耐心的事情，比如练习书法和绘画。”
坡契莫说得没错。伊格灵格和阿维丽是最相熟的，他很清楚，阿维丽就是因为没有耐心敷衍那些繁文缛节，才会频频做出出格的事。只是，伊格灵格没有想到，只是通过第一次见面的一场棋局，坡契莫就能摸清这一点。他开始怀疑坡契莫到底是否只是这里的一个普通老兵。
“你呢，亚利连……不得不说你没有什么下棋的才能。”
亚利连露出一副失落的表情。
坡契莫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想，你对这套规则还不太熟悉吧？贵族教士的生活是很纯粹的，你虽然很聪明，却不擅长和人勾心斗角。”
“我希望这是在夸我。”
“当然是在夸你。每种人都有他们最适合的场合。你只是还需要寻找罢了。那么，接下来，你叫……”
“伊格灵格。”
坡契莫用手摩挲着下巴。
“你很有趣。你很想布设一个大局，但是，在对细节的把握上，你还有些不足。这里不是战场，但如果在战场上，稍微一点点预判的错误，就可能导致失败，甚至是死亡。”
伊格灵格点头。能得到这样一位棋手这样的点评，是一种很幸运的事。
“那么，棋也下完了，你们就来陪我这个没用的家伙聊聊天吧？”
亚利连听到这句话，嬉皮笑脸地走到一个柜子旁，从中拿出了一个小罐子。
“又偷我的茶粉。”坡契莫对亚利连说。显然，是在开玩笑。
“好东西当然要和好朋友一起喝。一个人喝多没劲。”
这种茶粉是专为冷水冲泡而制作的，喝起来略带甜味。伊格灵格喝到它的时候，有种熟悉的感觉。
“坡契莫公子，你为什么不去工作呢？”阿维丽问，“我知道你的手有些问题，但你应该是识字的人吧？我看到你的椅子上有书。”
坡契莫呵呵笑了一声，解释道：“我只是不喜欢和人共事。而且，我很享受现在在这里的感觉。我还交到了很多新朋友。”
伊格灵格谨慎地听着。总觉得他并没有说真话。但是，坡契莫的语气又有一种强烈的令人信服的感觉。这或许也是一种才能吧？就像领袖人物普遍都会有强大的感染力一样，有一些人就是先天能让人相信他们的话。
“你们呢？”坡契莫问，“我看你们的打扮，应该不是普通人吧？也不是雀跃关本地人，对吧？”
伊格灵格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真相。他很清楚，把底牌交给其他人是并不明智的决定。尤其是，他还不知道指使那场刺杀的是什么人。但是，他并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会被坡契莫识破吧。
阿维丽抢断道：“我们是来这里拜访亲戚的。”
并不算说谎。虽然那位亲戚已经把我们排挤出来了。伊格灵格苦笑。
“原来是这样。真羡慕你们啊，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我的亲人了。”
坡契莫这样说着，但是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对了，坡契莫公子，上次帮你写的信寄到了吗？”亚利连问。
“当然。还要感谢你帮我写藏头诗。”
越来越有种不祥的预感了。伊格灵格很清楚，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
“请帮我看看这封回信……”坡契莫从桌上取过来一个简陋的信封，但上面却印着火漆印。那绝非寻常人家能够使用的东西。
“还有，”坡契莫突然说，“伊格灵格，你来自王城，我没有猜错吧？”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大家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除了亚利连。他摸不着头脑，一会儿看看阿维丽，一会儿看看坡契莫，显得格外局促。
“……这是什么意思呢？”伊格灵格说。
“这个嘛。每个人都会有一些秘密。而我知道的信息可以让我把你的秘密猜出来。仅此而已。”
“那么您的秘密呢？”
坡契莫耸了耸肩。
“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无业游民，能有什么秘密呢？我最大的秘密，大概就是我从一位大师那里偷学了技艺，还偷走了他的棋谱。”
看起来，从坡契莫这里是套不到话了。伊格灵格放弃了马上弄清楚一切的尝试。
就在这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离门最近的亚利连打开了门。
来人似乎没有想到屋子里有这么多人。但是，来者不善，人数也比屋内的人多。
那是一群手中拿着棍棒的年轻人。他们看起来就是一副无业游民的打扮，在城市里这样的人很多，只不过，他们很少纠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力量。
“喂，断手坡契莫，这个月的保护费还没交呢。”
伊格灵格立刻看向他的手。
这一次，坡契莫没有下意识伸手去拿刀。
对他来说，这一刻根本算不上危险吧。但是，他为什么不反抗呢？
为什么？从那把刀的做工来看，坡契莫一定是个优秀的刀客。即使不是，也说明他曾经是一个地位显赫的人。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会流落至此，又为什么……
会像现在一样，对着来收保护费的小流氓卑躬屈膝，交上钱财？
他明明是一个头脑那么清晰的人。
送走了那帮人之后，坡契莫表情轻松地回到座位上。
“为什么要把钱给他们？”伊格灵格问。
“这些小孩子只是打打杀杀开开玩笑罢了，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坡契莫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
那之后，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坡契莫身上的未解之谜还有很多。但是，时间逐渐走向夜晚，亚利连要去工作，而伊格灵格和阿维丽也要回去同其他二人会合了。
“那么，坡契莫公子，”临别时，伊格灵格说，“有机会再一起下棋吧。下一次，我一定要赢过你。”
“好啊，伊格灵格公子。”
坡契莫的白发在风中飘扬。在夕阳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巍峨。
……
“所以，可以把乌鸦的眼睛从我们的朋友那里拿走了吧？”
丽塔把配置好的药水握在手里，拉扎用匕首抵着草药师的喉咙。
“好了好了，你小子，别这么剑拔弩张的。我现在就帮你们解除乌鸦跟随的法术。不过，你们不许拿到卢文那里去说，否则我就派乌鸦啄死你们！”
“真是可怕的老太婆。”拉扎说。
“不许叫我老太婆！”
丽塔看着老草药师的表情，心里想着自己的那些师姐和老师们到老了，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变成这幅模样？
而她所景仰的，曾经深爱过的人……难道也最终无法抵过时间？
一想到这里，她就感到无限的悲哀。
以及，一种更想致力于时空法术的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