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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渌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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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梧脸上好比敷一层黑粉,阴沉沉的,身体像行尸走肉,灵魂出窍。知鹇与他等在南阳门已有一个多时辰,尽是将远方的天空望穿了,都等不来客人。

今日他没有课业,知鹇好说歹说央他一同出来带客人游览一番熙梁帝都。也不知怎么会一时心软,竟然答应了她。

又过一柱香,才见官道远方缓缓走来一个身如铁塔般高大的粗旷汉子,穿着普通的葛衣,一身风尘,步履沉重——也或许是体重沉重。

知鹇眯起眼睛,又往前迎几步。

那汉子也走近了,二人互相打量试探几番,

最后,汉子用粗粗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鹇大姑?”

知鹇闻言欣喜一跃,跳起来拍拍汉子的肩膀,道:“好久不见,小渌子长这么大了呀!”

汉子虎背熊腰,此刻也文质彬彬地学起儒生的做派,一板一眼地作揖,礼数周到,连声问安。

她推着宋梧走到跟前,介绍道:“这位是宋梧宋郎君,我在熙梁的日子,全仰仗他关照。”

汉子又做个揖,道:“宋叔好,小辈渌心。”

宋,宋叔?

宋梧额上青筋直跳,脸已经黑得乌云密布。

正尴尬着,渌心将知鹇拉到一旁,偷偷耳语道:“鹇大姑您就在这人府上打秋风?看他这么瘦,该不会是饿的吧?你可曾饿着?君母说了,要是有人敢对你不好,她要亲自出马把人变成乌龟的。”

他以为的“耳语”其实一字不差,被宋梧听得个清清楚楚,他脸色好似要下倾盆大雨。

知鹇只好讪笑地揪渌心袖子,让他闭嘴,顺便岔开话题,“你累不累?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于是一行三人到了永庆坊的一家茶楼,正好能吃个中午饭。今日阳光恰好,虽是冬日,却不觉得寒冷,倒是暖融融的惹人犯困。

宋梧叫一壶茶,又点几样小菜,回到厢房就见那渌心好似一个初进城的乡下人,四处拿着厢房里的装饰啧啧称奇,爱不释手。知鹇见他回来,一脸尴尬地拉扯渌心让他赶紧入座。

他突然有些开心,因为难得见知鹇有过这样难堪的时候,平时她的脸皮厚得可以砌城墙。

“先坐一会儿,茶点马上就来。”他抖落长袍,坦然入座,一举一动,极有风度。

可惜,渌心完全不在意这个,他的心思已被案上那小巧的茶杯吸引,拿在手里把玩。

“鹇大姑你看,这杯这么小巧,我是不是得喝三次才够一口。”

说着,他好似想到这么,从背后那大大的行囊里掏半天,表情一阵变幻之后,终于摸出一个很大的牛皮饮水袋。

知鹇一看到脸色就煞白,忙将那东西往里塞,低声叱道:“你家大人胆子怎么这么大!这样的东西都敢给你拿出来耍,可不怕一下子闯祸扣你渌水家的功德?”

“我喝水多,别的都不够装的,只有这个了。”渌心一脸无辜,那两笔浓眉此刻也耷拉下来。

“那是什么?”一边的宋梧好奇。

听到有人问,渌心马上来劲儿了,将水袋拿到人面前,骄傲道:“宋叔好眼力,这饮水袋是用清溟巨角牛皮做的,可能装水,装多少都撑不破。我进熙梁前装了饮马河三日的河水,如今只怕还剩一日半吧。”

宋梧伸手,“给我瞧瞧。”

渌心上下打量他一番,默默收回自己手里,摇头道:“还是不了,宋叔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怕是拿不动。”

他哭笑不得,就这一小小水袋,他会拿不动?

知鹇见状,连忙劝道,“你真的拿不动,不骗你,这东西施了法的,看起来小,里边装的水可多呢,重得很。”

说完,拍拍渌心,道:“你好好托着,放点重量上案面让宋郎君看看,咱不骗他。”

渌心点点头,拿着嘴的位置,轻轻放在茶案上,只碰到一个案角,便见木案慢慢变形、分裂,最后被重物压垮,裂倒在榻上。

知鹇一拍渌心脑袋,骂道:“笨家伙,不是让你好好托着吗?这东西被压坏可怎么赔?”

然后二人的眼光默默瞟向一旁垂目不语的宋梧身上……

宋梧脸色很差,因为这顿饭不仅钱是他出的,就连坏掉的案子,摔碎的杯碗,撕烂的帘幕都算在了他的头上。

知鹇二人像俩做错事的孩子,低头跟着他走,一丝声音也不敢出。

进门时,按照之前说好的那样,宋梧事先遣走后门的仆役,知鹇拉着渌心一路狂奔,总算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关进院子。渌心怀疑她是不是做贼的,怎的进个家门都要这帮鬼鬼祟祟。

知鹇说我就是做贼的,偷人了。

渌心眉飞色舞,说我看到了,看到了,宋叔一表人才,财大气粗。

有了知鹇的嘱咐,渌心也乖巧许多,他是来熙梁游学的,不是来陪宋梧读书的,于是便约定早上上工之前偷出院子,日落之后再回来。看起来他在熙梁玩得很起劲儿,每天都有说不完的奇闻异事,不仅拉着知鹇说,也跟着知鹇翻墙去找宋梧说。

宋郎君怎么也没想到,这才是引狼入室,他好端端的平静生活竟被这两个江湖骗子给打破,而且这俩骗子死乞白赖地赖上他,好似两块狗皮膏药,怎么扯也扯不掉。

“有本事你去和你家殿下说啊,叫她把我俩赶出家门,看你今后日子能不能过。”知鹇流氓似的抻在他的软榻上,眼都没抬,数着手里的杏子。

宋梧一时语噎,不说话了。

他不是傻子,这些日子时不时有什么怪异的事情缠身,或者是莫名其妙地屡犯险地,都是知鹇及时赶到救他一命。她解释得迷迷糊糊,但总算清楚要他命的不是人,而是些孤魂野怪。

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离不开知鹇。

这妖女虽然平日里没个正形儿,但关键时刻本事不小,一杆红缨枪凭空变出来,耍得虎虎生风,将一众妖邪皆打趴在地,自己仍是昂首挺胸的样子,冲他挤眉弄眼邀功。

这夜外边也下起雪,纷纷扬扬,天地都好似裹了素。宋梧屋子暖和,于是知鹇和渌心二人也不要脸地要来他这儿打地铺,一个睡榻一个睡书案,宋梧拗不过,也打不过,只好任由他们折腾。

过了三更,渌心的呼噜声实在太响,他横竖睡不着,便爬起来穿着一身单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窗外雪霁,明月出现,怕是银装素裹的好风景,他突然有了些兴致,又披一件大氅,推门而出。

果然,真冷啊。

他冻得发抖,心想书上都是瞎说的,怎么可能有人能无视这刺骨的寒冷在雪夜里闲情逸致吟诗作赋?早就冻成傻子了吧。

“再不回来小郎君你要冻成傻子吗?”

一道清冷女声自身后响起,把他吓一跳。

那个高瘦的红衣女子倚门站着,披肩白发与这满天细雪倒有得一拼。

“你也没睡?”他问。

“我也不是聋的,明天让渌心自己睡隔壁院子去,他火力旺,不怕冷。”知鹇翻翻白眼。

“最好你也给我去隔壁院子。”宋梧也翻白眼。

二人正互翻白眼不说话,幼稚得像小孩儿赌气,谁也不理谁。

这时平地一阵无根风,裹挟飞雪扑面而来,宋梧反应不及,只觉得身子一斜,鼻尖闻得细微的檀木香,再站定身子,就看到知鹇已经站到他身前,白发飞扬,伸出一只手将他护在身后,像他见过的那护犊的母鸡。

“妖孽,出来。”她声音冷冷,比这冰天雪地还冷。

又一阵风过,地面细雪被卷上半空又飘飘落下,仿佛又重新下了一场雪。

宋梧将落下的雪接在手里,定睛一看,差点没吓出声——那雪片落在手掌即化了,化成一小滩血红的水。

满天红雪将二人包裹其中,知鹇眼神凌厉,四处张望,要找出那妖怪真身所在。

忽而,她定睛一瞟,手中虚空一握,长枪凭空出现,枪头闪烁寒光。接着,她瞄准某个点,奋力一掷——一声凄厉的女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宋梧难受地捂起了耳朵,红雪在半空凝滞一瞬,倏尔好似石子般簌簌落地,化成满地血红的水渍,染红原本的白雪。

一个女人从山石后边走出来,黑发披散,身形削瘦似枯骨,一身白衣,唯有胸口被血染成红色,而且还插着知鹇的长枪。

女人见到知鹇就跪下来,哭道:“奴家无礼唐突仙君,请仙君手下留情,拔了这利器吧。”

知鹇掰开宋梧扯着她衣角的手,快步走到她跟前,毫不含糊,指捏一诀,指到枪上,那杆兵器凭空消失,被她收回。女人如释重负,“扑通”倒在雪地里,身上的血还在汩汩流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知鹇皱眉,道:“你中了什么咒,竟让你流血不止?”

“难道不是你戳的吗?”宋梧在后边碎碎念。

女人勉力又坐起来,看着知鹇,脸色苍白好比今夜明月。她叹息道:“奴家自作自受,落得如今下场。而今生魂不灭,不入轮回,只能四处游荡,让仙君见笑。”

知鹇又捏起手指头,算了片刻,才摇头道:“不对,你中的咒很深,连我也解不了的。而且你这不是生魂,人才有生魂,你是妖魅。”

“是吗?”女人一怔,低头浅笑,宋梧觉得她不是真心笑的,不觉欢喜,只见苦涩,“我飘荡太久了,都忘记了。私心觉得自己还是一缕游魂,有朝一日还能再入轮回。”

知鹇皱眉,“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初雪。”女人叹道,她每每说话都像叹息,哀哀怨怨的,凄迷堪比江南细雪。

“离开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我也帮不了你。”她摆摆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初雪一怔,旋即挣扎起身,做了个万福,缓缓消失在院子的角落中,那满地的血水在她离开后,竟然也消失得了无痕迹。

宋梧不解,虽觉得这样放人走不妥,可他天生也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平生第一次管的闲事就是知鹇,还给他添不少麻烦,于是便也不再出声。

知鹇回头拉他的手,低声耳语,“小郎君,答应我,回去不要跟渌心说。”

“为什么?”他问道。

不知怎么的,今夜的人好喜欢叹息。知鹇也望着那片月色雪色叹息:“我见过她,好久好久以前。”

知鹇的小屋子里,生了一个炭盆,二人在火边烤手温一壶茶,裹紧身上的厚棉被,慢慢喝手里的热茶。

今夜横竖是睡不着。宋梧难得要听知鹇讲故事,于是便来到这边的院子。

她往里边加根木柴,火焰明灭,照得她眼睛闪烁,回首往事时一般都要有这种沉重忧郁的氛围才好。

“那时我在清溟才做一百年的山大王,四处打妖怪,立志要让他们都臣服于我,听从我的差遣。”

“清溟北边有条水,叫渌水,就是现在渌心的家,但从前不是。”

“那里本来属于一个大妖怪的,那妖怪打架很凶,亦正亦邪。有时候会惩罚吃人的小妖怪,有时候又会和地仙作对,反正就是一个不省心的主儿,我这四处打架呢,就想顺便把这也收一收。”

“后来你栽他手上了?”宋梧试探道。

“怎么可能?我那是轻敌大意,才不是打不过他!”知鹇像被咬了尾巴,张牙舞爪,“我就四处搬救兵嘛,这时候有个新上任的地仙,也就是后来的渌水君,她找她师父借了个法器,过来助我收妖。”

“那法器打偏,没中大妖怪,倒是打中了另外一个妖怪。当时场面很乱,我忙着打架,也就没有顾及过。”

“后来?后来大妖怪认输,自废妖力。渌水君的师父觉得那妖怪还有救,便让他再种灵根,再投仙胎,再来一世修行,早日列入仙班。你也猜到啦,”知鹇眨眨眼,“转世的妖怪就是现在的渌心,阴差阳错,他又投生进渌水家里啦。”

“我方才见这女妖怪只觉得眼熟,再见她伤口才想起这段往事,毕竟已经过去好多年。”她总算将这段往事说完,虽然有些囫囵,但年代久远,能说个七八成已经很不错了。

看宋梧的样子并不是很开心,“那你为何让她离开,明明是你们重创她,害得她无处归依。”

知鹇一愣,“她本来就是个无处归依的野妖怪,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告诉渌心这女妖当年因你伤的,你要负责?”

“这、这不妥。”

知鹇好言相劝,“都已经过去这么久,渌心肯定没把这记忆带轮回,她肯定也忘了,她连自己原来是什么都不记得,连我的样子都忘记。你看,既然都无人记得此事,她又并无性命之忧,不过难看难受些,便这样算了吧。”

“沧海桑田的,谁又能执着太久。以后渌心位列仙班,她若运气好,能碰上个修为高的,替她把洞堵上,继续做她的漂亮妖怪,这不就结了?”

宋梧还是摇头,说这样不对的,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知鹇只好归结于他读书太多,读傻了。

近清晨,知鹇熬不住睡意沉沉睡着。宋梧把肩膀上的白毛往旁边掖掖,没想到这人得寸进尺惯了,又往他颈窝里蹭。

她离自己很近,近得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宋梧侧目端详这个女子,她平日飞扬跋扈的,如今安静下来却有莫名的端庄感,那眉那眼,远山青黛,仔细看还是很好看的。

恶向胆边生,他捡起一块漆黑的木炭,上下其手,最后在她脑门写下一个大大的“王”字,才满意地笑起来。

他想,无论你神仙妖怪,在我这里,就是个丑八怪。

二人翻墙回院。宋梧防着家仆发现这两人,早定下规矩,平日里不准有人进他的院子,只有他去上学才能让人来打扫。所以这一清早,他院子里是没有人的。

没有人为什么会有人语声?

二人疑惑地推开他的房门。眼前之景,宋梧差点没撅过去——他的书房青石地面上流淌着汩汩鲜血,竟成了一汪血池。而此刻,那个罪魁祸首女妖正坐在他的榻上,喝着一杯茶。

茶水从口中进,就从胸前的伤口化成血流出。这场面好不刺激,幸好他也是见过世面的,才忍住不叫出来。

他没叫出来有人叫出来了。渌心一见他的鹇大姑立马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气贯长虹。知鹇不明所以,但见渌心这样笑自己肯定不是好事,三步并两,在血池里踏出一朵血花,从上去就给渌心来了一巴掌。

“失心疯了,这么大声怕没人知道你大驾光临吗!”她叱道。

渌心捂着半边被打肿的脸,有些委屈。

“仙君不要责怪渌公子,都是奴家的错。”初雪被这场面吓一跳,慢慢放下手里茶杯,又要跪下认错。

知鹇不理她,指着她问渌心,“你从哪里带回来的?”

“我,我从大门外面阴沟边……”渌心小心翼翼,显然不敢再惹怒鹇大姑。

“……”知鹇不想说话,掀起自己裙角“刺啦”一声撕了一块布料,揉成团,又捻个诀,塞到初雪手里,“这布是清溟的棉花做的,吸水好,不知道能不能用,你先把胸口那洞堵上,满地鲜血的,吓死个人了。”

初雪点头,又要道谢,知鹇拦住,随后便说让初雪避避嫌,反手就把其他两人拉出门外。

“唉疼疼疼,鹇大姑怎么又揪我耳朵。”渌心疼得龇牙咧嘴,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生平最怕两个人,一个是他老娘,一个是他大姑。

“这是小猫小狗吗就往屋子里带?这是个妖怪!还是个中咒的妖怪,你不想做神仙了?”她细长的眉眼瞪成杏眼,压低声音骂人。

宋梧也在旁边摇头。

半个时辰后,宋梧出门上书房读书,知鹇也将二人赶出宋府,叫二人且在外边消磨些时光,待宋梧下学再回来。

没想到这二人却一去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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