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乞丐婆3
宋梧少见地不耐烦,迅速赶走所有前来关心自己的人,将自己关进了院子里。
直到所有人都走净,他才第一次不顾身份矜持,歪歪斜斜地翻上墙头,要寻住在隔壁的道姑。
“小心啊,小郎君,可别摔着。”
他方探出了个头,就听到隔壁院子里那熟悉的调笑声,没皮没脸的。
院子的古井边上,知鹇就坐在那里,身边打一盆水,一身还是湿漉漉的红衣。
知鹇脸色有点苍白,“本来我是该亲自过来给您道声平安的,无奈今日实在走不动,只好请小郎君受累过来看看我啦。”
宋梧跳下墙头,这是他第一次来的她住的地方,放眼望去,尽是萧条。
“今日你怎么会在宫里?那不是你说进就进的地方。”
只见她歪嘴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我倒是感谢小郎君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若是你没含上那粒龙鳞果,我可来不及救你。”
“龙鳞果是什么东西?”
知鹇眯眼奸笑,“我说了你可要受住,那是城隍老君送我的回礼,熙梁水龙脉身上的一只龙虱!有避水的功效。”
“胡说八道。”宋梧脸色黑了一层,没想到这个女人始终没个正形。
她三只手指上天,道:“不信你看,我敢发誓的。”
末了,见他不在意,知鹇只好放下手叹息,“若是小郎君感念我两次救你性命,希望你能帮帮我将这水舀到我头上,帮我洗洗这池子脏水。”
宋梧蹲下手一碰,冷得缩了回来。
“来吧。”她并不在意,露出一截不见天日的雪白脖子,等着他的水。
说来奇怪,洗出一地黑黄的污水,这女人的头发越洗越白。
女人看到他奇怪的眼神,也握起一束头发打量几分,释然道:“哎呀,洗出来了,我怕我头发太白吓着你。”
宋梧皱着眉,“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怎么一头白发。”
知鹇伸出一根手指,躬成了“九”,语气老成地说道:“人不可貌相,贫道学道日浅,可也足足有九百年修为,不可谓不老。”
“你撒谎。”
“我决不会骗你。”
他见这女人浑身还是湿漉漉的,再一想,她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便好像只有这一身衣裳,心里不忍,道:“你来我房中,我替你找件衣服换了。”
知鹇叹息道:“可是我答应你母亲不碰你的。”
宋梧觉得这女人不可理喻。于是闷闷地自己翻墙回去,不一会儿,从墙头扔出两件华贵的男子衣衫。
知鹇笑眯眯地看着那墙,眸中目光闪烁变幻,但最后尽收敛起来。
皇宫底下那只精怪颇有道行,也是一时鬼迷心窍,竟敢动她的郎君,被她大卸八块,重新斩成了几截莲藕。可是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得有失的,这条规则从帝天时代就定下,她毁人家百年修行,自己也元气大伤,天知道她怎么拖着软绵绵的身子回来,天知道她现在连一瓢水都舀不起来。
都说福祸相依,知鹇受这一遭,倒是让小郎君对她有几分好脸色。因祸得福,倒得了小郎君一次青睐。
按理说她堂堂一方地仙,也不至于混到这样的地步,若是让清溟的妖子妖孙们看到,可不知是何等的场景。
或许是心理过意不去,夜色降临后,宋梧再次爬进她的院子。
“宋小郎君,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墙头马上,可好生臊人呀。”犹见她仍独坐院中,月色如华,尽数洒在她那头银白发上,粼粼光芒好似星河落下。
宋梧愣了愣,问道:“你怎的还不回屋?”
“我在晒月光。”
知鹇披上了他给的衣服,可里边还是那件洗的发白的红衣。
“你很喜欢这件衣服吗?”他顿了顿,“还是说你很喜欢红衣服?”
知鹇张了张嘴,突然答不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一件衣服的颜色,好似与生俱来的,自她来到清溟开始就这样穿着,其他小妖们也不敢问,于是每次量身裁衣时都默认给她做红衣。
“小郎君不如替我绾一绾发吧,说来惭愧,就这一项,我九百年都学不会。”
“又在胡诌。”宋梧皱着眉,但还是很自觉地走近。内心犹豫一会儿,轻轻握起那满头银丝,入手很软,带着丝丝冰凉,很仔细地替她梳理。
“你头发为什么是白的?”
“往后小郎君可还会遇到很多怪事,不过无需害怕,吉人天相,你自然逢凶化吉。”
“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也有我顾及不过来的地方,这时候你一定要记得,跑就对了。”
“为什么要缠着我?”
“也不知道清溟怎么样了,若是你愿意,我带你回清溟,锁起来,让谁也找不着。”
“……”
宋梧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鸡同鸭讲,她根本没回答自己的疑惑,索性闭嘴。
二人静默一阵子,好似各有心事。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不论你信不信,我初见你,就觉得我俩可以有段故事。”
他看到这个女人低着头,瞧不起神情,唯见那薄薄的嘴唇微微划出一道弧度,偷偷笑着,银白发丝从鬓间落下,隐约模糊了眉眼。
“好了。”他握着被束在一起的发丝,见她指指地下,那里躺着一根木簪。
拾起来,木香扑鼻,他出身富贵,自然不会认错,这是上好的紫檀木的味道。他仔细将簪子簪上,又探身子瞧瞧,是挺端正的,这才放下心来。
“月上中天,小郎君莫非要在我这儿过夜?”
那女人狭促的声音又响起,让他突然意识自己在她这儿呆太久,脸瞬间红了红,一言不发,扭头又爬墙离开。
转眼她在宋府打秋风已半年有余,这半年她过得倒也自在,白日陪大夫人论论道,夜里陪宋梧读读书,偶尔还能打打惹事的妖怪。慢慢地,宋梧开始允许她爬过墙头,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听他读书。
知鹇偷笑,日子过得喜滋滋。
夜里,她就支着脑袋歪看宋梧读书。这小郎君长得真好看,白皙细致,眉目分明,玉质似的人儿,让人好不怜惜,可惜就是不爱笑,蔫巴儿坏的少年不爱笑。
知道他心黑是二人熟识以后。宋梧似乎对这个假道姑有种孩子似的任性,时不时爱捉弄她。
譬如在她爱跳下的墙根放上水盆,害得她湿一身;又譬如假装好意给她尝隔夜的甜粥;又譬如故意在她打瞌睡时候吓醒她……诸如此类,闹得知鹇堂堂一个地仙,也有狼狈不堪的模样。好似这个被礼教拘束得够狠的孩儿在她这里全然发泄了坏脾性。
知鹇郁闷地捏走粘在头发上的苍耳,看着对面眼笑嘴不笑的宋梧叹息,不停摇头。宋梧见她这模样,也默默过来替她拿走满头的苍耳,顺便替她打理好发髻——这些日子,宋梧已经会自觉替知鹇束发了。
“小郎君,这些小玩笑,随你开,但是只得一项,你不得骗我。”知鹇伸出了一只手指,盯着他的眼睛看,难得的严肃庄重,“若是你遇上性命攸关的事情,可不得瞒我,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过来救你的。”
顿了一下,她咧嘴笑了,“毕竟我是神仙嘛。”
宋梧凝视着满头乱发的女人,心里十足不信。
若说知鹇最近比较苦恼的事情,便是宋梧如何也不信她是个神仙,她使尽浑身解数,他也不信。给他使仙法,他就说是戏法;捉来了小妖怪,他便说是江湖幻术;就是请来了仙友,他也说是串通好的骗子。
时间一久,知鹇也放弃了,日常给他讲些仙界奇闻异事,他只当志怪听着,反倒挺喜欢听的。
“今日讲到六百二十年前,我身披紫金战甲,手持红缨长枪,枪挑五岳大鹏,马踏赤城虎狼的故事。”案前一杯清茶,一把折扇,纵使只有一个听众,知鹇也讲得眉飞色舞。
说她舞着一杆枪,平定清溟周围诸妖怪,四方地仙臣服的故事。
“说了你别不信,那赤城虎狼双妖,一个眼睛有铜铃大,巨口獠牙,就你这小屋,一口能咬破半边,还有那狼妖,也不是省油的灯,夜里眼睛发绿光,跑得贼快,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从这个山头跑去旁的山头,想抓他难上加难。”
“不过老身天生神力,血战不退,硬是刺破了虎妖一只眼,打断狼妖一条后腿,他现在跟我一样是个跛子啦,哈哈哈。”
“这俩现在老实得很,在清溟替我看大门。”
宋梧双手撑下巴,那双黑眼睛滴溜溜地转,觉得这痴女人真能掰扯,就她这条跛腿,这又瘦又细的身板,怎么可能打仗,上马都困难吧。
其实这女人长得还算不错,就是脸颊削瘦了些,看起来没有女孩子的娇贵,倒有几分男子的英气,还有那爱坏笑的嘴,流里流气的。
宋梧说,你这么厉害,来我这里这么久,怎么你的妖怪属下都没有来找你的?
知鹇瞬间蔫巴下来,说其实现在它们也不需要我了,没有我,它们过得自在得不行。
于是宋梧断定她肯定又在打诳语,说真是一方山大王,怎么可能来他宋家一住半年,还是破破烂烂的。
这时候,冬天如约而至。天气日渐转冷,二人每日照例的夜读由室外转到室内。小公子的书房非常整齐,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他的书籍,靠窗的地方有张榻子,二人就坐在那儿,一个读书,一个发呆,或者一个说故事,一个发呆。
这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倒让宋梧对知鹇的故事产生一点儿信任。
那夜里方下完雪,月亮才冒出云层,月光清亮,照得满院白雪,宛如铺满一地碎玉。
屋子里很安静,火炉烤得暖融融的,知鹇在听宋梧读一个帝王将相的故事。
忽而听得身后窗外传来一下一下的尖物敲击声,把二人吓了个激灵。宋梧斟酌再三,让知鹇藏好,镇定地打开了窗户。
窗外无人,只有一只乌鸦大小的青色鸟儿站在那里,歪着头看眼前的年轻人。
年轻人也歪头看它,搞不懂这样的深夜为何还有鸟儿出现。
“哎呀,我的小宝贝儿,你怎么来了?”正疑惑着,见知鹇从藏身的书柜里冒出头儿,见到鸟儿两眼放光。
那鸟儿也蹦跳过去,根本不怕人。
知鹇抱起鸟儿捧在手心,道:“是不是清溟没了我乱得不行,大家都翘首以盼我回去?”
鸟儿歪头,在手心蹦跶两下,突然张嘴,说起了人话,把宋梧着实吓一大跳。
“你别回来了。”鸟嘴里发出酷似孩子的声音,“青鸟来通知你,渌水家的儿子明日要来熙梁游历,他千万托我转告你,望你在这边照顾几日这小子。”
知鹇脸色瞬间耷拉下来,低声嘟囔道:“照顾一个小毛孩还不够,又来一个?”
宋梧眉头一抖,“小毛孩”说的是他?
那青鸟说完话,“咕嘟”一声,扭头就飞走了,瞬间消失在茫茫月色里。
“你不要觉得奇怪,”知鹇向他解释道,“青鸟一般踏月送信,只要月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它都能送到。刚才也不是它的声音,是我在清溟一个很啰嗦的部下的。”
“夜深了,你赶紧回去吧。明日不是还有客人吗?”宋梧才没有生气逐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