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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阎魔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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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鹇在森罗殿上盘腿就地而坐,她身上还穿着血迹未干的衣裳,白发被血绞成一绺绺的,手搭在膝上,苍白的指尖还在往下一滴滴落下血珠子,她看起来脸色无比惨白,目光却无比坚定。那杆银鱼枪就插在身后,枪入青砖三寸深,知鹇背倚枪杆才能勉强撑起自己身子不至于倒下。

现在不能倒下,她还有事要做。

之前见过那位声如洪钟的钟大人依旧是坐在高高的师爷位上,髯胡虬曲,目若铜铃,巴掌比知鹇的头还大一半,着实吓人。可知鹇不是吓大的,她依旧歪着头斜斜盯那钟大人,从前卑躬屈膝的,如今是半分不肯让的姿态。

“我没有忘记承诺,可三年之期还差半年,你们早早收了人,这不行。”知鹇道。

“轮回之期我等也无法全然算准,如今是早了半年。不过他早晚也会被我酆都收入轮回,清溟君为何特地前来我处索人,酆都死门一入,岂有死而复生之理?”钟大人道。

“因为他还有半年,我既答应了保护他三年为期,便是三年,多一日,少一日都不行。如今他早早被你们收走,我自然不能违背承诺要来保护他。”

“你……”

“罢了,我也不同你客套,这小郎君我很喜欢,我不想看他反复轮回受苦。”知鹇一摆手,“虽不晓得他犯了什么过错每世早夭,但这世他既然遇到我,我便想保他一保,让他完整地过完这辈子,娶妻生子,享一享齐人之福。”

“你可知这样做是犯了律条?”

“虽是犯,不过也是挨几道白雷,损几百年修为,我还是能付得起。幸好这千年来得我青眼的人独他一个,我肯为他付这笔账,付得起。”

“你……”

正在二人争执不下之时,“你若想保别人我便允了,但独他不行。”阴冷幽深的女声从森罗殿深处轻飘飘传来,只一听便能让人头皮发麻,想起死亡冰凉枯寂的味道。钟大人和知鹇都被吓了一跳,钟大人连忙从师爷位上下来,走到一处拱手作揖,等着来人。

知鹇已经动不了,斜着眼睛见一女子袅袅娜娜从屏风后边走来,秋波流转,红唇烈焰,一头黑发绾成宫髻,风韵万千。她身披一件玄黑大氅,露出雪白的圆肩和修长的颈脖,修长笔直的腿行进时在裙摆里时隐时现,好似白玉一般的身段。氅上描绘着阎罗十殿的图样,有业火焚尸,有铁锁枯骨,有万蠹穿心,这一幕幕可怖的图案穿在她身上,却有一种鬼魅邪祟的美感,令人挪不开眼球。她的大氅拽地,边上有许多七指大小的小骷髅扯着她的裙摆往上爬,却每每被衣上绘的夜叉打落地面,这女人,活生生把一副地狱往生图背在身上。

此人身份不言而喻,于是她也乖乖低头行礼,唤道:“阎魔大王。”

女人朱唇一笑,百媚众生,但隐隐有森狱寒意,令人内心胆颤。她说话,好似幽幽地底风,缥缈森寒,能让人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今再见你,恍如隔世。”

知鹇皱眉,不知何意。

罢了,竟然一把手已经出现,那话就好说了。知鹇大大剌剌地继续赖在地上,无赖道:“我不敢多说什么,只让我再见见他,同他说说话,总可以吧。”

“……”

“我都追到这里总不能让我空手而过吧,再说,这是你们的地头,我这副惨样比你们地狱的恶鬼好不了多少,还能抢人不成?”

阎王的森罗美目盯着知鹇许久,才微微颔首,钟大人得令,提笔写下一条子,又用地狱火烧了去,不一会儿,殿前便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少年步履蹒跚,似乎很不解如今的状况,他还穿着事发当夜的衣裳,脖子上的勒痕深可见骨,皮肉还是外翻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血色。

他远远见到坐在殿前的知鹇,眼睛一亮,一路小跑地过去坐到了知鹇对面,扳过她肩膀上下打量。“怎么。连阴曹地府你也要缠着我?”他揉揉知鹇肩,苦笑道。

知鹇没说什么,看着他的目光很复杂,良久才沙哑地问,“幸好还没喝孟婆汤,要是你知道救我你会死,你还救不救?”

宋梧一愣,似是很不解,“当时没想这么多,我以为自己命很大。”他又问,“可我看到你也在阴曹地府,该不会我没救下你吧?那样我可死的太不值了。”知鹇抿嘴笑笑,举起手,他就看到知鹇身上还在滴答滴答流淌的血,便知道她还活着。

宋梧松开知鹇的肩,也释然地笑了,他道:“那我就放心了,你要记得这是欠我的,等我下辈子你要找到我好好偿还。反正你还能活很久,你到时候要告诉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说你上辈子欠我的,今生今世做牛做马报答。”

“值不值?”知鹇问。

“不亏。”宋梧答。

“好,”知鹇把手伸进怀里掏啊掏,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都说空口无凭,我们立个字据,下辈子我就拿这字据找你,你就相信我不是来诓骗你的。”说完她艰难地摊开那张纸,就着自己手上的血在上面下了个印子,“现在我手抖,写不了字了,就盖个血手印吧。钟大人,可否借笔一用?”

宋梧拿着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落下最后一笔之后,整个森罗殿陡然霞光大盛,七彩霞光突然从那张废纸上散发而出,照亮了本该千万年不见光的森罗殿各个角落。角落里的阴魂被突如其来的霞光照得无处遁形,发出痛苦的呜咽。

阎王和钟大人神情大变,她抢先一步走过来,劈手夺下宋梧手里的纸,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脸色不再好看,而是又气又急,又红又白。

“好,好,果然是你的手段,不愧是你,高明!”

说罢,她丢下这纸,忿忿而去。

钟大人也捡起来,表情也变得很丰富了。

“怎样?”知鹇此刻一副得意洋洋的流氓神色,“是不是很高明?”

钟大人也说不出话来,只能走到大殿门前唤来鬼差,“把这两位给我送走,以后不许再让他们踏进酆都。”

外面正值正午,阳光炽盛,宋梧一介魂灵不能在日光下走太久,二人只好躲在酆都门口一岩洞里等着天色暗下里,借此机会说些体己话。毕竟方才这二人才骗过酆都阎王,不可不谓死里逃生。

“那张纸是何物?”宋梧问。

“嘿嘿,”知鹇坏笑地又掏出来,就算身负重伤也没有影响她为祸八方,“你看看,这叫霞光纸,是用七月初七那日的晚霞制成。”

宋梧一看内容,脸色也同那两位大人一样,变得又红又白,哦不,他还没有肉身,知鹇想象他脸色是又红又白。

“这是……婚书?”

“正确来说是我们琉璃界的婚书,你签了这婚书,便是神仙的丈夫,虽然我只是一介地仙,但你也算是我们琉璃界的人。酆都只能收凡人,他们自然就不能收你。”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会有今日,早早就把这纸准备好了?”

知鹇笑而不语。

“你这样做,既把我救了出地府,又把我诓成了你的丈夫?”

知鹇还是笑而不语。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知鹇总算说话了,她摇摇食指,道:“错,不是一石二鸟,是三鸟,我当着他们的面签下,顺便气气酆都那帮人。”

“不愧是你。”宋梧说出了和阎魔大王一样的话。

宋家的小郎君在出殡那日回来了。听说那日可神奇得紧,棺木都已落了祖陵,他母亲景阳长公主都哭哑了嗓子,纸钱也烧完了,三牲也供上了,就连他平日最爱读的书籍都齐齐整整摆在棺木边上。只是到了封墓的那时候,天边突然霞光大盛,七彩晚霞裙带般围绕着宋小郎君的陵墓,霞光变幻莫测,一时间所有人都忘记了手边之事,只呆呆地欣赏着漫天晚霞。

这时候宋府里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疯疯癫癫的红衣女道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了。她煞有介事地掐着指诀,手拿罗盘四处转了又转,算了又算,突然就拨开人群,在宋小郎君墓前“扑通”跪下,口里念念有词,着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大吉大利,祥瑞之兆,快,快将宋公子的棺木启开,他得大机缘,悟大道法,如今已经得到成仙了!”女道士指着那霞光,“看看这七彩晚霞,便是升仙之兆,他经历磨难,起死回生,从此不入轮回,极乐登仙!”

众人将信将疑,女道士也不含糊,夺过铁锹就上,推开那厚重的楠木棺盖,一只苍白的手从棺材里伸出来。一般呢,见到棺材里的人活过来,不是见鬼了就是撞邪了,可今日的场面知鹇的确铺陈得太神圣太吉祥,这一幕出来不像是见了鬼,却像是金光闪闪的仙人下凡,见宋梧满身霞光地跳下棺木,众人就连同他的父母亲都齐齐跪下,口里呼喊着:“仙人大德!”如今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儿子宋梧已经死了,此时活过来的是得道登仙的修行者,这是人人都要尊重的。

于是宋家小郎君没死成,反倒成了仙,成为熙梁城未来百年间不停流传的传说,但已经真伪难辨。

夜风凉凉,凉到裹了两层锦被也无法抵挡那透骨的寒。知鹇裹着两层被子坐在屋顶上,同那脊兽说着闲话,这个角度很好,往上可以看到浩渺繁星,往下可以看到宋小郎君同他的好友樵七狗狗祟祟。

全熙梁的人都相信宋小郎君历劫成仙,家里他已经住不下了,索性搬到城外西山一处僻静道观里住着,走的时候他母亲还泪眼婆娑,又哭了一通。知鹇看宋梧眼睛也红红的,便宽慰他,好歹不是生离死别,也不是出家,以后再寻个由头诓一诓便能回家,不必要这么紧张。

前脚刚说着话,后脚殷樵就寻上了门。他敲着山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耍诡计,你这小子六根不清净还脏得很,登仙?别开玩笑,先给我开门。

知鹇差点忘了这茬,这小子是见过知鹇手段身份的,他不用脑子都能想到都是她的主意。听说先太子翻案后这小子有些许功劳,慢慢地有了些差事,不再是游手好闲的樵七,而是亲王殷樵了。那今夜他百忙之中抽身过来,又是为了何事?

知鹇伸长耳朵去听,就听到“娶妻”、“逃婚”、“抗旨”之类的虎狼之词。殷樵再不正经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他的婚事从来不能由他自己做主。历来运气好的皇子呢,能娶到一位素未谋面但贤惠端庄的夫人,两人也能和睦过下去;运气不好的呢,那就是一位河东狮子,胭脂虎啸,以陛下幼弟殷铂亲王家的悍妇最为著名,听说那位最著名的一战是殷铂亲王要被派去东江督造海船,夫人生怕殷铂亲王离家久了就上了别人的床榻,硬生生跑到陛下跟前哭诉,将她丈夫数落得一无是处,哭到最后皇帝自己都怀疑自己弟弟真的是个草包,只有他夫人稀罕,所以便作罢。这一战损人利己、釜底抽薪,打得尤为漂亮。

所以,关于殷樵娶妻这件事,他们着实无能为力,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少说这诓我!”殷樵道,“你这一出戏着实断了尘缘一身自在了,从此以后不用上学,不用科举,不用入朝廷,不用娶妻,不用生子,不用侍老,果真是天地散人,逍遥痛快。”

宋梧不知如何解释起他真的也是从阴曹地府游览回来的人,还亲眼见过阎魔大王。算了,他不说话,听殷樵下文。

“话不多说,你怎么金蝉脱壳的也照模子给我来一套,我也金蝉脱壳,把这婚事退了,退了!”

“不就是成个亲吗,又不是上刑砍头,至于吗。”已婚人士宋梧道。

殷樵差点就没揍他,幸好还顾念着宋表弟有位护短的知鹇看护,而且自己打不过知鹇。他只好耐下心同他说明白。

“不是上刑,堪比上刑。你可知我要成亲的对象是谁?”

“谁呀?”

“是金桥楚家的女儿,我奶奶的甥孙女,那位全熙梁城贵女典范,规矩中的规矩,榜样中的榜样,楚彧。”

“哦——”宋梧不禁发出一声长长同情的叹息,最后点头认可,“是和上刑不相上下。”

楚彧是殷朝已故懿德太后的甥孙女,楚家是熙梁的大家族,家族史与国史同长,出过十二位宰相,七位皇后,世家中的世家,高门中的高门。不过先帝开始他们家逐渐被宋家、裴家这些新贵家族慢慢排挤出朝堂,懿德太后过世后更是朝中无人的局面。他们这次选择殷樵也是无奈中的下策,一来年纪相当,殷樵是适龄皇子中唯一没有娶妻的了,嫁过去就是正室,地位稳固;二来殷樵虽然没有母家靠山,但他已经崭露头角,以后再不济也是个有些权力的亲王,再说,母家无权以后成了亲殷樵少不得要依靠他们楚家;第三,是别的皇子母家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不过是个守旧的老贵族,论说斗,是断斗不过朝气蓬勃的新贵。多方权衡之下,他们把赌注押在殷樵身上,趁着陛下还有口气在,早早指了婚。

可是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殷樵不但没有感恩戴德,还千方百计要毁了这桩婚事。他那未婚妻子是全熙梁最名声在外的贵女,在于她举止端庄,行止有度,好似规矩刻出来的一个人儿,从来没有过失礼的时候,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而且她才华极高,长得也很美,是诸贵族求娶的对象,她及笄那年,求亲的人踏烂了楚家七条门槛。这样的女儿人人梦寐以求,于殷樵而言却是骨鲠在喉。

宋梧知道殷樵好慕自由,他身上游侠之气最重,若让他娶一个刻板规矩的女人不如一把刀捅了他痛快。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宋梧又帮不了他成亲,于是只能留给他一个同情并幸灾乐祸的微笑。

“要是你婚后过不下去,可来西山找我,我可以听你说话。”他拍拍表兄的肩,好不容易忍下笑来。

殷樵骂骂咧咧走了,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明白找宋梧根本没有用处,不过他没多少能交心的人,特地过来自寻嘲讽也是排解排解心中忧虑的一种办法。

才送走殷樵,宋梧就觉得自己的肩上沉甸甸的,果然落了个人下来。知鹇趴在宋梧肩上,歪着嘴调笑着:“你怎么不告诉你的好哥哥,说你比他先一步成了亲呀,还成了我清溟的女婿。”

“我要是告诉他,他不得羡慕死我。”宋梧有时候这些话说出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很有天赋,“再说,那时不过权宜之计,我们凡界成亲,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天地立誓,先祖见证才作数的,现在我们还做不得数。”

“哦?”知鹇让宋梧背着她,小郎君长得很快,都已经高她一头,身子也壮实不少,“那宋小郎君什么时候把我明媒正娶过门,或者反过来也行。”

“还得缓缓,在我们凡界,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我没有父母之名,媒妁之言,我要同家人说通道理。”

知鹇把头搭在宋梧肩上,懒洋洋道,“唉,不如你同我回清溟成亲吧,我们那里没有这么些规矩,谁的同意都不要,两情相悦就是夫妻。之前我还证过一对婚呢,你猜怎的,是一个百岁老王八精与一个两岁小鲤鱼精成亲,哦对了,俩都是公的哦,惊世骇俗,惊世骇俗,所有人都不敢证婚,只有我敢……”

“好。”

知鹇还在他背上絮絮叨叨,以至于宋梧这一声“好”几不可闻,不过她还是准确地抓到了要点,在他背上手舞足蹈,“哦?我的小郎君答应我了?要同我成亲?”

“答应你,我们成亲。”

夜里宋梧没睡着,他翻来覆去,躺在床上想事情。

想的无非是知鹇。这女人又老又怪,不漂亮,脾气不好,满口胡言,打架还凶,自己怎么会同意呢?他想啊想,想破了头。最后反过来想想,若他不同知鹇成亲,那么他会和哪位姑娘呢?这么一想,好像除了知鹇外自己并没有别的选择。

小尊?他差点忘记小尊。起初他被那支红衣舞所吸引,但后来发现知鹇天天穿红衣,倒显得没那么稀罕了。他想,知鹇突然闯进他的世界,似乎从三年前就是命中注定,他们会接受彼此,走到今日。

他一直没有说过,初见知鹇,他不觉得突兀,只觉得很熟悉,他们不是初见,而是一场久别重逢。

在酆都时,阎魔大王在知鹇到来前就见过他,那个妖冶鬼魅的女人坐在血池之中吞云吐雾,猩红妩媚的眼睛勾着他的目光,逼迫他这样直视自己。那时候他记忆很模糊,只记得阎魔大王用那种一点都不生分也不客气的口气同他说话。

她说,“兜兜转转,你竟然还是你。”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他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语气,轻蔑、挑衅的语气,没头没尾,不知所云地回答:“是又怎样。”

宋梧不知道自己说过这句话,他更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出口,阎魔大王惊得掉了自己的烟斗。在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他就要回来了,每当想到他,手臂那道冻伤仿佛又疼了起来。

曾经那位立于霜天寒地,冰雪挂身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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