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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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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熟睡中清醒过来,眼前如潮水的黑已尽数褪去,张伟揉着酸痛的背脊,漫步走近窗前。时方拂晓,天色泛起迷蒙而肮脏的白,以生物钟和天色掐算,大抵在凌晨五点半到六点半左右?如若这番推算无虞的话,他置身于黑暗便将近十个小时,而随着冬天逐步逼近,黑暗便可能会增长持续至足足半日。再假定黑暗不具备传染性,只针对于自己,那他被黑暗笼罩之时真真如襁褓里的赤子,毫无反抗自卫的能力。

命运悬于未知,任他人予取予夺,这种不着地的处境,换作谁人想也难以踏实,再加之自己推测出的世道又要乱了情况,令张伟不由有些刻不容缓的紧迫感。他其实如世上芸芸众生一般,被琐碎的生活磨平了棱角,轮转的日夜蒙昧了双眼,怀揣着一丝迷茫,对不知去向谁边的时代洪流苟且认怂,附和顺应着生活。

但认怂从来不代表认命,顺应也不代表顺从,因此,他为向来无甚方向的自己制定了一份计划。寻不到松枝柳条,牙香青盐,草草以手指代过牙刷漱口,洁面冲头后,张伟微微活动起身子,履行着自己制定好的计划。

当然,这份计划的内容若教前世深谙健身运动,掌握把式的人看去定会摇头哂笑,因其要旨属实基础而粗浅,但谁叫张伟只是个普通人,而非劳什子大拿兵王呢,除去大学时体育课选过太极,零星去健身房里做过的几组动作,张伟对于这方面属实算是空白,且计划里定制的动作所起的功效,大都是他根据发力支撑的部位来推测臆想出来的。

究其计划本源,重点并不在于所谓的燃脂与力量,而是侧重耐力与身体的柔韧性。在他以往看过的武侠小说里,基本讲究个穷文富武,结合眼下境况,他也就不作指望了,只能依仗这具坚韧且还未长开的身体,尽量能熟稔连贯地施展些轻巧避让的动作。制定的一套动作下来,额上已是微微见汗,身体更有些酸软晕乎,张伟拍去手掌灰尘,撩起袖子揩拭着汗液,而后便闭上双眼,凭着这股晕乎劲走起了迷踪步。

迷迷糊糊不知所在,飘飘摇摇不知何往,直到手掌摸上粗糙的墙壁,张伟才将闭目模拟黑暗的锻炼结束。虽说和预想的结果得大差不差,但总归简单几个闪转便忘掉了具体方位,只能依托肉掌摸索所在。

闭上眼无端涌起的虚浮茫然,委实令人难受,扪心讲来,他也想依从人类的惰性,但总要保证一个提前量才不至陷入用时恨少的境地啊。发完牢骚,张伟又是一套动作与模拟加练下去,折腾出一身浓重的气味与汗液来。俗语虽习惯称臭男人,可张伟也架不住身上黏糊糊的和呛人的汗馊味不住熏鼻子。他颇想就这水瓢冲洗一下身体,但想起稍后还要与大娘去打水,也就将这想法强自止住,去往边角的枯树架子上拿了套衣物。

恰在此时,杜大娘特有的粗嗓子从门外冒了出来,唤着小武,起来了。张伟正提着衣物无处安放,只得先迎杜大娘入内。不料杜大娘甫见着他手里物事,便劝道:“小武,莫带衣物了,那溪流啊浅得很,做不了沐浴的指望的。你要是觉着黏答答的不舒服,就用这个。”杜大娘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平头案边上,取了块毛料出来。

毕竟大娘才是这居处的主人,物品摆放的位置都熟门熟路,张伟看着这块泛毛的深色布料,直生出一股拿汲水抹布搓澡的既视感。待将其压下,才向大娘连声诚谢,直引得大娘挥了挥手,豪迈道了句这有什么,接着又催促道:“时日不早了,趁着日头还没出来,天不太热,我们赶紧出发吧。”

张伟应了声好,将衣物放回枯树架上,就抓了水瓢布料,与大娘一同走出门去。这本是大娘旧居,见他光准备给自己打水,大娘不由笑着去了侧面的杂物间,寻了只古旧的木桶出来,并将水瓢放了进去。

一出于锻炼,一出于帮忙,见着大娘欲要提桶,张伟忙抢将过来,自己一手提上一个,缀在大娘身后,静待她在前引路。这番热心之举直让大娘面上浮起笑意,称赞道:“小武的心肠真好。”毕竟意义不同等夷女子婉转,张伟也就笑纳了长辈的称许。

双手撑开,各提一桶,加之一头短寸似的断发,不由让张伟回想起小时常看的少林寺,只是他好似觉远晨课提桶走过的这方水土,远不如电影中那般山清水秀,反而异常贫瘠荒僻,满目皆是莽莽黄土,不时还有风沙拂面。

借着赶路之际,张伟索性以后辈的身份向大娘打探道:“大娘,您这边带了药油没有?”一手遮在额角的大娘问道:“你要这物事作甚,是被这边的虫蚁给咬了?”见大娘关心接上话引,张伟才道出真实意图,“没有没有,是昨个晚上睡下的时候,估摸被蚊蚋(ruì)叮了一下,胀得有些发痒,学生才想着冲洗冲洗。大娘昨晚没被咬吧?”

“大娘没事。咱们这儿的蚊虫可厉害得很,别不是得了疖症(jiē),你让大娘看看。”接着又叹息道:“大娘忙着都忘了,这上弦都过了,蚊虫也该回来了,等回去大娘便在你屋角洒些麻叶,保管再见不到蚊虫。”陡然听到熟系的名词,张伟前行的步点不由一滞,上弦,是上弦月,自己还在地球上?也既是说,那诡异的黑暗并不具备区域性或者范围性的说法,只有自己倒了血霉?到底凭什么啊,初来乍到不久,既无系统又无金手指,还要被莫名阉割掉一半的活动时长,这让他找谁说理去。见张伟不答,大娘还以为是读书人怕羞,也就继续往溪流走去。

等到将近一个时辰走过,天边日头渐烈,暴晒得张伟嘴唇枯白,眼中泛起光斑,他才老实地弯下臂展,默然小步紧随。约莫又走了两刻功夫,地势终于产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不毛的黄土上也迸出几簇青绿来。张伟随着杜大娘步点穿过人为走出的浅草小径,终于,杜大娘步子一滞,张伟绕过大娘身形看去,粼粼波光在他眼前不住闪烁。

放下两个木桶,顾不得溪流是否洁净,张伟就往低洼处奔去,打算鞠捧清水牛饮下肚。可这溪流委实清浅见底,不单需要跪着贴近水位,两掌合起堪堪才至中指处,几捧下来难解干渴,反徒增焦心。他目光瞟向大娘,大娘倒是早有预见,径将准备好的零碎布料摊开往水面一沉,而后捞起悬空,微微一拧一挤,一注流水便从布缘漫下。

虽说姿势不美如蟾蜍张嘴仰天,可好歹解渴省力,张伟也就乐得效仿。待喉中干渴烧灼之感退去,张伟才回身取了木桶水瓢过来打水,只是由于水位问题,不慎便会挖到水土石子。这次他倒脑筋转得挺快,未尝取法大娘,而是往下游走了十多步,寻了处有高低落差的地带,轻巧地装满了水。

那头大娘也盛满一桶,张伟向大娘招呼一声,便脱去衣衫,将零碎布料充作毛巾汲水冲洗,只是用惯了花洒一类,单用块吸水碎布难免有些不爽利,搓洗之后仿佛还滞留着黏黏搭搭的感觉,张伟索性取来水瓢,一瓢一瓢泼在身上再行擦拭,果然舒适了不少。碍于大娘在场,他也就没怎么清理下身,只是卷起裤腿,简单揩拭了小腿一番,又往溪流里站定,体验着溪流冲刷脚板与脚踝的滋味。

他离着大娘有十几步远,加之人在溪中,顺势眺望,恰好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人影趴在溪边取水享用。虽说张伟不像某无节操天然卷直接往水里方便,但久未洗脚,里头说不定就有甚么脚皮黑泥被水冲走,送进那人肚里,因此颇有些心虚地退回岸上。

谁想那道黑影同样赶巧瞅见张伟,竟是水也顾不得喝了,浑如狼奔豕突向他冲来。张伟连退几步,忽而想着大娘就在后方,只好站定方位,锁住那道身影前行趋势。不料那道身影起初气势极猛,到得张伟身前却是双腿一软,膝盖板板正正跪在松软的泥地里,哭天喊地地唤道:“杜姨!”

这算什么,用最狠的态势语气说大哥大嫂过年好?张伟撇了撇嘴,浑未想到竟是这般突兀地转折,不过确立了此人非是什么野人,而是一头发披散,悬鹑百结作难民打扮的大娘熟识,他也就松下口气,让开了身位。大娘听声往前走去,却认不出谁人,那人只好两手扒开额前长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来,道:“是我,李二根啊。”

大娘仔细辨别着他的脸,惊喜道:“还真是李野家的二根小子,你不是同你大哥在镇里做工吗,怎的变成这样子了,是镇里遭了匪患?”

李二根一脸哭丧,回道:“不是匪患,大娘,是官兵啊。”事实偏离了大娘的猜想,官兵竟往山上抓丁,直让张伟生出火烧眉毛般的急迫感。可随着李二根接下来的话语,硬生生令这股焦急感短暂止住,他道:“前几日官兵过境,说是我们晋国北境吃紧,要输送兵源过去,我存了个心眼,工也没顾得上了,就躲回家里柴房,等傍晚才悄悄溜了出来,打算去找大宝。可大宝他家门开着,东西散了一地,人也没了,只剩嫂子和小侄女坐在堂前那不住地哭,嫂子见了我才止住哭声,说官兵强行虏人,劝我赶紧跑,我心中也是慌得紧就偷偷跑出镇上,往山上来了。”

真是晋国?可晋国北边除却麻隧之战这等战事外,还有别的战事爆发?他依稀记得,无论左传版赵氏下宫之难还是史记版赵氏孤儿不久,秦国就南连楚国,北盟白狄,里通赤狄,欲从四面内外合击晋国。但战略布置得妥当,楚国却严词拒绝结盟,并转手将情报奉送给了晋国,导致晋国提前击败白狄,然后率领联军于麻隧大败秦军。

因双方动员人数,参与势力众多,属于春秋中期的重要大战,张伟当初可是反复看了几遍有关陈述。但秦国、白狄作为战败势力,晋国主要方略为南下,确立中原霸主地位,想来也不会主动在北边兴起战事,难道是战国中开始冒头的林胡、楼烦来犯?

不,不对,史书固然难以还原当时细微的风貌民生,但明切的流势必然会有所记载。而不吝让晋国这等列国霸主打破春秋传统,大范围有如焚林而猎,推动不少聚落村镇,未经战前训练的壮丁参与的战事,怎会寂寂无名得像异族寻常的打秋风?

强烈的出入不由令张伟越发疑惑起来,自己是不是恰巧穿越到其他,或者似是而非的世界,正如人有重名,国亦有重名一般。不过这也算好办,这新来的李二根掌握着一手外界的信息,他大可厚着面皮找其侃大山,且把关系侃得熟络了,再慢慢旁敲侧击,问些如男人最喜好的话题,譬如夏姬毛嫱,禹剑锟铻,灵辄祁弥等,然后与记忆对照一番,就可应证出推断是否正确来。

张伟一番思考下,那头重逢叙阔也已说尽,正准备折返回村中。

张伟与大娘各自提着木桶,大步回程。犹是大娘在前,张伟与那饿了几天的李二根在后。张伟还未主动找李二根活动关系,反倒李二根一副自来熟模样,跟在张伟左近,问道:“兄弟看着眼生,应不是我李家村人吧,也和我一样逃难来的?”

眼睛一睁一闭,张伟人就替换了原主赵武,住到李家村来了,除去自己那三两下推测,其余一概不知,只好顺水推舟道:“是啊,打娄家庄逃难来的,李兄是李家村人,怎的在外面落户安家了?”

“南边的娄家庄?看兄弟谈吐不差,不知怎么称呼?”他一口一个市井气的兄弟,直听得大娘一阵不满,道:“二根啊,莫学着镇上那帮闲汉,见人就攀交情唤兄弟哥们,这位是村里教书的赵先生,你嘴里可给我放尊重些。”到底是长辈的教训,李二根立时改了腔调,摆出一副受教姿态,道:“那赵先生…”

毕竟张伟存着一层将关系混熟,好得知外界情报的心理,主动打断道:“李兄不必拘礼,唤我赵武即可。”不料他要更自来熟些,道:“这也太生分了些,单看相貌,我年纪当比先生大上几岁,这样吧,先生若不介意的话,我唤句赵老弟,可否?”称呼而已,张伟自然不会同一个不大认识的人计较太多。

见张伟颔首,李二根的焦心苦楚立时有了宣发的位置,当即大吐苦水道:“赵老弟在我李家村住了几日,应知这破地方就一个字,穷啊。我家老头子不想我和大哥一辈子窝在这破地方,就托了本家兄弟,把我们兄弟俩送去了石溪镇,给个师傅当短工学手艺活。大哥在那边讨了媳妇安家,我就差得多了,手艺一般,家也没成,也就交了些朋友兄弟。”话到最末,李二根的语气明显萧索下来,“估摸着他们也被官兵逮了去,嗐,早知道当初还不如不听老爹的,一辈子就烂在村里。”

张伟虽有心开导宽慰几句,但囿于初识不久,他又正消沉,只好道了句不痛不痒的吉人天相,好人平安。反倒一直在前旁听的大娘血淋淋地揭开事实,直来直去地教训道:“你能跑出来就够不容易了,还顾得上操心别人?当初李家村一大村子人,最后回来的就几个?莫娘们唧唧的哭丧着脸,好生侍养你爹,打理田地,以后再找个婆娘凑活过了就是,他们要是命好,总能回来的。”

当说利落呢,还是习惯至麻木了呢,看着大娘那彪悍的体形与言辞,张伟与那李二根俱是喉头一梗,不复言语。待回村路走了大半,张伟才终于主动问道:“李兄如此笃定,难道就不怕那抓丁的官匪往山上来?”

那厢却是愁云惨淡地回问道:“赵老弟莫非不怕吗?”都是苦命人,张伟可不想让话题导向共情,而获取不了信息,只得使出名为真诚的必杀技,诚恳地道:“不瞒李兄,方初慌不择路下,我才奔着这边来的,幸蒙大娘不弃,赐了个安生住处,只是一直惴惴不安,焦心如焚啊,所以才想问问李兄。”

张伟姿态摆得极低,加之前头杜姨不善的眼神瞟来,李二根只得老实道:“当不会的,咱们山上又没多少人,路又难走,再说北边那头还有汪家村在呢,咱们比不得他们惹眼。”祸水东引吗,究竟潜在的威胁没有尽去,张伟也只好沉寂下来。

而又过片刻,将回村中,李二根才主动向张伟搭话。约莫是怕了大娘的缘由,他压低声音道:“赵老弟啊,你是读过书的人,看得当比较通透,你说我们晋国前线可有取胜的希望?大宝与我那几个朋友可回得来吗。”

即使张伟作为穿越者,知道些大势上的时间点和部分军事知识,但这世界是否对应原来的世界尚且两说,遑论战争中问相识者性命能否归来,他又不是劳什子麻衣神算。他其实明白李二根更多是在寻求安慰,可现实里从来不缺得到安慰后再度受挫,反而狗咬一口,归咎于安慰者的人,再加上他又不清楚其人本性,只好含混道:“不瞒李兄,赵某于兵家书籍涉猎甚少,加之常日醉心古籍,闭门造车,实不知迩来哪国与我大晋动起刀兵,更不敢定论谁胜谁负啊。”

一番凉水一泼,李二根也清醒不少,面上更露出惊讶之色,“老弟真是枉有赵姓,竟不通兵事?”旋即又有释然,若真是国中煊赫,干城赵氏子弟,也不至于沦落到与他一般下场,窝在李家村这山沟沟里躲灾避难,他叹息一声,道:“是那宣国。”

“宣国?!”全然未知的国家不由令张伟惊呼出声,引得大娘转过头来朝他一瞥,李二根也激动地向他问道:“老弟难不成没听过宣国名号?”若按春秋战国史,较为隐僻的他也只听说过三晋地带存在狄国、潞国、中山国等势力,浑然未听说过什么宣国。但架不住自己惊呼,只好虚应道:“没有没有,好似之前听说过名号,大抵建国在阴山以南?”

李二根忽而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中同样含混包容,像是在照顾着张伟这读书人的颜面,并为其解释道:“宣国本是我晋国北方的一个部落,近几年间不知怎的就突然兴起,而后不顾天子分封,悍然立国称王。”

“那些人不知怎的吃错了药,当时还未建国之时,便要来伐代国。代国转头就求援我大晋,那时知将军刚刚接替了老赵家的正卿席位,正欲立功建业,闻着风立马就请示晋公,打点兵马去了代国。结果没过多久前头就传来捷报,说知将军不但守住代国,更把他们打得落花而逃,撵到西边去了。只是没想到近年来听说,那宣国反倒除了西边的璆国和义渠国,又侵占秦地,而后建了宣国,回头又把燕国给灭了。”说到此处,又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怎就又要来犯代国了呢。”等等等等,一连串信息说得张伟已然懵圈。晋、二荀之知氏、西戎义渠、秦国、燕国、代国、雁门他都通晓,怎的除却那宣国,又突然冒出个劳什子璆(qiú)国?而且晋阳不是春秋晚期才开始兴建,确立为赵氏的都城吗。

庞大而驳杂的信息一股脑地汇入张伟这头,让他不禁为之发蒙,足足过了一会儿,他才生出一股自个是不是被投放到了某种策略游戏的魔改剧本里的错觉。毕竟相应的信息结合在一起,已然明确的告知他,不单自个进入的时代从最初推测的春秋中期变至春秋晚期,晋国以北更直接略过林胡楼烦等少数民族,诞生出了一个侵略凶恶更胜于匈奴的国度,且其掌握的工业水平相当惊人。

光把宣国这煞人战绩一说,不消张伟这读书人分辨,李二根自己已是心里打鼓了,他听闻那宣国人尤其酷烈凶残,每克一地,不单好将敌国阵亡将士筑成京观,更嗜杀黎庶成性,即便待遇稍好的也是充为奴隶走兽,供人亵玩。想着想着,就不禁两股战战,喉头打梗,说不出话来,而那头张伟也在忙着分析线索,重新对世界建立认知,三人组成的队伍自然变得沉闷起来,直到回到村中,杜大娘领着李二根回家认亲,将木桶交付给张伟,教其帮忙倒进水缸,才打破了这许久的沉默。

与二人道别,替大娘把水缸装满水,张伟转身便回到家中。不得不说,李二根这手透露出来的信息,助他把认知的大世界给构建出框架来,只可惜实际上并无太显著的作用,除非他能在这年代里顺利无虞地穿行秦地或者燕地,再以兜圈的形式进入所谓的宣国,才能确保自身的人身安全,而且还是不考虑是否存在路引关牒户籍的存在下。

而如若就连知氏也阻挡不了宣国人南下的步伐,张伟真不知如何是好。于他心中,从春秋中期至战国早期,唯晋国兵力冠绝天下,若是晋国尚且不免战败灭国,只怕老秦七世换来的一统伟业便被人家一代一蹴而就了。而当中最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李二根说的近些年,宣人屠灭璆、义渠国、燕三国,西吞秦地,纯粹战事方面暂且不究,后勤辎重的补给问题要怎么解决,难不成还真是一味地以战养战?而且就算打下来了,彻底灭其社稷宗庙,取决于现下的阶级构建与人文环境,可不是按下劳什子招降选项,就能让一氏族衷心归顺,为其好心治理旧国故地的。

在放到战争层面来讲,一个军事强国从北境诞生,与之相邻的国家奈何不得,是否会展开求援或是缔结诅盟纠集联军,共伐威胁?张伟的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光是历代争霸战争中,晋国就有过不知多少次召集附庸盟友援军共同参与战事的实例。即便僻陋如吴越,伐楚时也会不遗余力,寻求周边凡是可以联络的力量。

那么拧成一股的北部诸国,尚且阻绝不了宣国进发的趋势,单凭晋国一国?厘清之后,张伟难免觉着晋国前景黯淡,亏得他不是真赵孤,要同赵氏晋国休戚与共。那么当如何规划逃难的路线呢?老实讲,他充其量只简单看过几遍地形图,并未有过实际勘探,再者爱好而已,对当时重要城市也只有一个粗疏的了解,因此很难预判宣国人日后的行军路线,是否会波及这疑似吕梁左近地带。

结合地缘来说,他其实很难理解宣国为什么要啃三晋这块硬骨头,是华东不够富裕丰饶了,还是中原缺乏吸引力了?何必要在山地高原里艰苦行军,在雁门晋阳等重镇中寻求突破。但他终究不大懂军事,掺和不了其中,唯有当个“元嘉草草”里的仓皇北顾的南逃人来行自保之举。只是这在心中国暗自筹划的逃跑,同样是个技术活,方方面面的因素需考虑到了,再加些运气庇佑,估摸着才能成事。

尽管一身劣势明显,但他好歹还是有些优势存在的,这第一点便是大势,哪怕目下时代的局势像极了电脑游戏里的魔幻的自定剧本,但也依托于春秋而生,因此在得知宣国彪炳的战绩后,几番忖度,他已认定其难以力敌,晋国一方败势占多,故可提前早作准备,将诸如干菜瓜果等易于携带、方便储存的干粮提前囤积。只是既要锻炼打熬身体,又有攒下干粮以备后患,实属两难之局。

好在他第二点的优势是时间,单以时间而论未免空泛,不过作为后来者,他清楚地知道雁门和晋阳的厉害,一者天下九塞之首,力阻多少外族,一者为李唐以后历代龙兴之所,军事重镇,哪怕赵武灵王尚未出世,兴建起赵长城,单是这两条防线,就足以争取到老长时间了。而在这前线鏖战的当口,他仍需采取“苟”字决,扎在李家村,以免外出不慎就被亟需兵力补充的前线拉了壮丁。

所以若真格制定出详实的逃难方略,他应在雁门告破,宣国人灭代,进发晋阳之时,提前储备好干粮饮水,一路向南逃窜,期间尽量避免减少穿行各个城镇,以及供车马驱驰的大道,方才有可能完好地南逃至楚或是沿海吴越。

当然,方略和实际还存在着众多的出入,需一步步地调校完善。譬如他凭何知晓雁门告破,然后率先逃难?不入城池不与人通,焉知身在何方?“呜。”他长叹一口气,要是此地能成为一处宣晋两不管地带当多好,省得他殚精竭虑,费神劳心地思考怎么逃遁保命。

张伟伸了个懒腰,因溪边冲洗了一番身子,又走了老久,使得他暂时不想重复训练。走到窗边,抬首看眼天色,才惊觉已过了正午,不知因何缘由,走了那么久他并未觉着太饿,难道是昨晚无意中咥了好几张饼的干系?不管如何,张伟还是决计出门,顶着烈日去逛荡串门一圈。

他的第一站不是毗邻的杜大娘家,而是昨日教过那群孩子们的李青家,有着先生这层身份作为纽带,家访这事还算比较容易的,只是当他叩门造访,迎接他的并非是昨日早间相会的汉子李青,而是那位失音的妇人。就着张伟意愿,他自然更希望与孩子们的父亲会面,毕竟谈学业之余,他还能获取些关于战事要人等从军才知的情报,即便熟悉的历史已然出现紊乱,可由着事迹脉络总归有迹可循,能发现节点,而换了妇人,他便只能也只好谈孩子们的学业了。

随着妇人挥手招呼,将他迎进门内,安置在主屋里坐下。落座不久,妇人又向他歉意地一笑,转头一掀帘,又折身往庖厨里去了。待等了一刻左右,妇人才端了两碗稀粥一碟咸菜出来,招待着张伟用饭。张伟摸了摸鼻翼,老天明鉴,他可不是来打秋风蹭饭的,但他人盛情未免难却,张伟也就只好坐定用饭。

虽先贤有食不言一说,但以食为天,将饭桌当作联络感情,维系关系场所的老百姓哪管恁多,只啜了小半碗稀饭,夹了几筷干菜,张伟便主动问道:“嫂子,石头他们几个今天可好好复习功课了吗?”

固然是张伟的没话找话,可妇人还是热情地颔首应答,而张伟却已找不到话来继续,只得大口扒拉着碗底的米粒,等过了片刻,碗底一空,才佯装夸奖来打算结束对话,道:“嫂子与大哥真是教育有方,孩子们可都聪明得紧。”而张伟的闲扯却换来妇人灿烂的笑靥,旋即他见张伟碗底一空,斜着头向他看去,似在询问要不要再次为他成一碗稀饭。

张伟连连摆手,口中直道:“不必不必,我已吃好了。”妇人见着此貌,也加快了扒饭的速度,而后将餐具收回厨房。厅堂里独剩张伟一人,他徐徐站将起来,脸上泛起了自嘲的笑,某些时刻与人交际真如对镜,将自己的卑劣与机心映射得越发丑陋,分明他只是想获取外界的信息而已,可隐藏着的自己与这些诚恳而热切的人一对比,总像是另有图谋的不轨。

过不多时,失音的妇人提着一桶装好的稀粥出来,似要出门与孩子们和丈夫带饭,张伟也收拾好心情,便缀着这李家大嫂一同出去,又帮衬着相送一阵,顶着烈日在黄土道上逛荡的张伟才闲了下来。经晃眼的阳光一刺,他倒有些茫然了,固然有心打探情报,可残留的影响令他有些兴致缺缺,再加上放眼望去村里空空荡荡的,估摸着不是在家中躲暑,就是下地干活去了。

张伟左看右看,择了处背阴地界蹲下,暂且避避暑气,打算稍后再回屋。哪想他蹲下不久,对面就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赵老弟?这,你对面。”指引着张伟向他看去,李二根露出个灿烂笑脸,浑不像不久前才亲历悲痛。

他也在一背阴处猫着,张伟走了过去,见他到来,李二根朝他抛了个物事过来,张伟合掌接过,摊开一看,才发现是个青绿果子,李二根正不住嚼着。这村里还真是民风淳朴,见着人就送吃食,张伟刚把果子送进口里,咬下一口,眉宇就拧成三川水,万叠山,原因无他,委实那果子滋味又酸又涩,迸出的汁水还透着一股青橘气息。“莫吐了,这果子生津补水生津的。”经他一提醒,张伟才止住吐势,无奈地看向他。

李二根扬起嘴角一笑,浑如惫懒的狡童狂且,他一面咬着果肉,一面含混地对张伟道:“老弟莫要见怪,开个顽笑。”这种无伤大雅的顽笑,除了上下铺和隔壁床的那几个,张伟已近好久没体会到了,但还能如何呢,还不是玩着伦理梗笑着像父亲一样把他们原谅。

见着张伟并未恼怒,李二根颇为心喜其大度,径把心里话吐露出来,“老弟啊,哥哥我算是认命咯。每人有每人的命数,强求不来的,我那哥哥与几个弟兄,命里合该有此,就是我发见早了知会一声,应也避免不了,说不定还要把自个儿搭上。”张伟虽不明白他情绪转得换何以如此之快,但出于不喜这命数既定之说,二是觉着有扰氛围,索性转换了话题,与他道起家常:“奔波劳苦,李兄怎未休憩歇息一番?”

“昨个借着月色,看离家不远,我就好生睡了一觉,早上又灌了那么多溪水,不然哪有气力同老弟你说话?老弟若想劝我休息,不妨与我来出蚩尤戏,待精力消了,保准我俩各回炕上睡下。”后人观史,多依据史官椽笔与野史传说,张伟亦不例外,哪会知道这蚩尤戏是什么民间把戏,因此问道:“蚩尤戏,那是什么?”

“老弟莫不是书读迂了,怎的蚩尤戏也不知?来来,我使与你看。”但见那李二根沉腰跨步,身往前倾,双臂屈曲,十指微分,仿佛趁着不备便要猱身而进,如牛拱一般将人掀翻。单看这把式,张伟心中已然明了,这所谓的蚩尤戏啊,即后世之角抵相扑。脑海蓦然回想起戴着自由头巾和黑色背心的身影,嘴里呢喃着什么嘀嗒范特西乖乖站好,张伟就一阵发怵,连连摆手道:“李兄说得是这个啊,我知道了,使不得,使不得。”

二人一个嚼着果肉咬牙作角抵架势,一个把酸果挪在腮帮,以至说话都有些含混模糊,眼见李二根仿佛要冲上来同他强人锁男,张伟连连挥手道:“毋须如此,毋须如此。”旋即又转了个新话题向李二根问道:“李兄,适才我回屋冥思苦想了一番,也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说的宣国,烦请你再说道说道?”

李二根这才收了架势,重新蹲了回去,戏谑地笑道:“老弟莫不是想投效宣国?”旋踵又摇头笑着自语道:“话说回来,谁又不想在个安平少战的国家呢。”他把没什么汁液的果肉嚼碎咽下,然后道:“这宣国呐,起先我也不知,直到这获麟八年,举国伐我邻国雁门,代国求援与我国,这经历才广为流传。”

等等,获麟八年?晋公纵有不臣之心,也不至于私设年号啊,而且他明确的记得年号之制始出于汉武,伴生于祯祥,而且晋公此时应是被六卿还是四卿迫害得毫无还手之力了吧,难不成是晋国列卿私下设的?毕竟不传六耳,张伟也就壮着胆子问了。

接连寻到张伟这读书人不如他的地方,李二根笑得更是欢脱,与他道:“老弟你说好笑不好笑,这获麟啊,是那劳什子鲁国国主为天下取得纪号,他言甚古有十纪,每纪二十多万年,至今而止,新纪当为获麟。我们百姓图个方便循了叫法,谁想列国诸侯士大夫也是如此,纳了过去皆叫获麟。可我听人说,这获麟分明是那鲁国国主西狩得了个物事,回去问那孔夫子,孔夫子说是麒麟,他就壮着胆子连正朔也不过了,公然宣称新纪名为获麟,区区小国这般自大,偏偏列国不以为意,真是,真是......”

张伟并未助李二根圆话,他已沉浸于得到的信息里。鲁哀公十四年,西狩麒麟,问于孔子,自此三传春秋麟书绝笔,同年,齐田常败阚止,遣人追至徐州弑齐简公,次年,荧惑守心应宋分野,司马子韦三献移相移民移岁于宋微子,皆不纳而有天高听卑,荧惑三徙之说。其后四年,由春秋而至战国。

终于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找到了自身的锚点,同时间接证明变迁并非因自己这只蝴蝶,张伟阴沉的心绪稍微好转,继续向李二根问道,“嗳,二根兄,大人物的事情我们哪管得了,你继续。”随口变化的称谓愈加拉近了距离,看读书人对他这么推重,李二根也不计较甚鲁国了,继续道:“知将军为我大晋正卿,亲赴雁门,助代国御守来犯的宣国北狄,不到一月,教其寸功不立,更反攻出去克敌制胜,教其灰溜溜地滚到西边去咯。”

宣国人源于狄人?也不好说,张伟大致记得在晋燕夹持的中山就是白狄人,难不成这宣国取代了中山?且雁门作为北地门户,晋国抽兵援助,被外敌袭扰掣肘,可还有余力理会勾践灭吴?经战事之故,代人与知氏搭上线,磨笄山上被赵氏吞并的悲剧可会不存?挟战胜之威,又途经熟悉了赵鞅主营的赵氏都城晋阳,往后的晋阳之战是否会起了变化?未来产生恁多变换,张伟却奈何不得,只能安心作个顺应者催促着李二根继续讲下去。

“哪想那宣国犯边不成,只三年间,竟吞并了璆国和义渠,向东灭了燕国。之前燕国向我大晋与齐国求援,我大晋派了你这姓氏本家的赵氏家主,齐国派了鲍氏家主襄助,结果都落了个大败,眼睁睁看着这老燕国的地方被狄人占啦,前线的士兵还推诿说那宣国战将扎古打非人哉,非人哉,我李二根都替他们觉着丢脸啊。”

奈何敌军有扎古?他依稀记得狄人似是也出姬姓,怎会取了个这种风味的名字。抛开这诡异的名字不谈,赵氏可算是栽了,外援兵败折辱于内,原本倚靠磨笄得来代国也将不再作为纵深,单凭晋阳可能抵挡二十年后的晋阳之战?当然,外有强敌,他料想四卿也不会过于倾轧,只是晋国真能在宣国的兵锋下保存下来?张伟不敢底定,同时也未想到在后世留下个目无余子,穷兵黩武刻板印象的知襄子知瑶竟是这样的狠角色。

“说来也奇,那宣国灭了燕国以后,也未南下进犯我大晋与齐国,而是又向西边去征讨谁了,这兜兜转转,没想到又迎着代国来了。”即使张伟再对军事一窍不通,也觉着宣国没个统一方略,浑像只无头苍蝇,嗡嗡着招惹西边的少数民族,南边的秦、晋、齐三国,以及可能还存在的箕子之后的朝鲜国?虽说秦国正在四代,晋国内斗严重,齐国田氏忙着消灭世卿望族国、高、鲍、阚止等,可一口气撄怒这么多势力,岂非取死之尤?偏偏当死而未死,还继续撩拨与晋国接壤的代国,这不得不令张伟都要怀疑这世界是否存在什么超自然力量了。

“这狄人恁地跳踉,列国就未兴兵讨伐?”李二根却是摇了摇头,答道:“这个嘛,我就不知了。”说不定是有举措而未竟寸功,否则传扬美名,宣示国威的舆论造势岂有不借题发挥的道理。听到这儿,张伟喉咙都有些发干,忙抱着那颗酸果咬了一口,经汁液味道一激,又问道:“二根兄,那你觉着知上将军可能抵挡宣国兵锋?”

“这是自然,知将军正当壮年,又曾克敌有功,宣国哪打得过来。赵老弟,我同你说,我是觉着我哥哥与那几个兄弟,保不准就是被赵氏手下抓走的。”恰在这时,两人蹲着的墙根不远,传来一声“二根”的呼喝。李二根连忙大声回应道:“来了来了。”转头又对张伟道:“老头子又叫我了,赵老弟咱们下次再说。”便趿拉着鞋走了。

张伟本想继续问问关于赵氏的话题,奈何李二根已不见踪影,话题只得无疾而终。顶着太阳,再度回转,微微低下头的张伟摩挲着下巴。出于年龄,这具躯体的下巴处并无胡茬,光秃秃的一片,他的思绪也有些漫无目的。

知氏宗主知瑶被民间当成了战神一般的人物?这儿是吕梁晋阳邢城一线?乡里怨望竟集于赵氏?是口黑锅还是真凶?任思绪飘飞,蓦然有灵光一闪,张伟整个人步点为之一顿。抖擞起手臂,半卷衣袖,一串黑色细绳缀有珠玉的手链浮现在眼前。

兵家未虑胜,先虑败,假若难逃兵难,在关口处是否可凭此物扮作那民间喊打的赵氏族人?

旋即却又不禁苦笑,青史又非族谱,简子之后,这代赵氏他所能记得的无外五人而已,赵孟毋恤,嫡长伯鲁,冢孙赵成,桓子赵嘉,献侯赵浣。以年龄而论,原主无疑更贴近赵嘉赵成两人,但这二人又是何等的身份?一人为赵孟长子,一人为原世子嫡子,这二人凭何纡尊降贵来这犄角旮旯?若随意捏造,真碰到得知赵氏宗族名姓的将领,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冥场面啊。

设想虽好,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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