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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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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主,那知歧好生无礼也!借着其叔北援代国,邦内调兵之际,竟在我赵氏治下恣意掳掠,搜刮民众!”正三十余岁,不久前才从父亲赵鞅手中接过赵氏宗主之位的赵毋恤却是练就了一身难得的好脾气,闻着家臣怒不可遏的话语,犹自古井无波,泰然自若。他本乃狄人从妾所出的庶子,家中地位也就比臧获仆役高出一线,是以素来秉持分寸,知悉忍让,目下形式比人强,他只得和声宽慰道:“暂且先退一步,肥勇。”

这肥勇乃是白狄显族肥氏后裔,因昔阳为晋所灭后宗族离散,辗转安家于晋阳一带,才投奔了赵氏。因其为人忠顺悍勇,又与赵毋恤同出狄人一支,年龄相近,故从赵毋恤锥囊起,就被分置为亲随,如今资历最深,已是总领赵毋恤安危的亲卫长。

十载与共,朝夕相伴,肥勇见证着赵毋恤由寂寂无名的诸公子之一至乾纲独断的赵氏家主,彼此的关系早已不只是君臣,而是近乎于真正的骨肉兄弟。若放在平素,家主有言,他必然勒令自己约束怒气,可目下已是这般田地,委实不啻于被小辈按在明堂掌掴,又怎能教他默不作声呢。

但身后刺来的刀剑太过阴狠伤人,肥勇不愿再提及而刺伤主公,抱怨的对象便指向了外人,他道:“若非那鲍氏鲍息太不济事,耽误了宗主的大计不说,还不听调遣,否则宗主怎会落得如此光景!”

端坐在案后的赵毋恤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喟叹道:“时也命也。”晋土唯他赵氏采邑距燕邦最近,理所应当点他为将出师相援是不假,可其中未必没有别的因素。

自老士家与荀家借族叔赵午之事衍变成的内乱而伐他父赵鞅不成,范与中行反被四家奉定公令击败逃齐后,国中局势就已发生大变,任正卿之知氏一支最强,其余三卿次之,而三卿之中,又属他赵氏最强,魏、韩次之。明面上知氏对他赵氏的打压固然没有,可私底使得绊子嘛......就比如此前仓卒命他救燕,他奉父亲遗命任宗主未久,各支尚未驯服之下兴师,族中便以他之出身狄人,诸子晚生暗自诘难,若非长兄伯鲁仁厚,未受挑唆而告,他还蒙在鼓里不知。

而同样援燕一事,亦是暗藏伏线。齐国田乞主政时输粟资范、中行拮抗乃确有其事,但其子田常弑齐公,定谥为简后,便忙着归还鲁卫侵地,结好越国,修好晋室与四卿。只是这修好一事里,同样包藏祸心阳谋,齐使赉(lài)赠薄知氏而厚三卿,更尤厚自家,此中款曲为何?还不是田氏逢迎是假,鼓动倾轧是真,好教自身安稳蚕食齐室与众世卿。

偏偏那知瑶明知田常用意,还倒履相迎,任由田氏藉齐公室之名,遣了国中那鲍氏来援燕国。要说这鲍氏,本乃齐国名臣鲍叔牙之后,累世尊宠不减,端的是一国显贵,可谁教那鲍氏家主鲍牧糊涂如斯,因与悼公有隙,反被田乞利用行了忤逆弑君之举。惹得他父赵鞅奉晋公之命来伐,齐国家家人憎鬼嫌。

鲍氏因此而深恨田氏,却又不得不奉田氏假借齐公之令出兵为一,田氏赉自家厚礼为二,父亲尝伐其邑为三,赵毋恤估摸着还有知氏阴结鲍氏,好言许诺为四。是以援燕之战两军异心,满是波折,凭何与那宣国人交战,保燕国不失?而最令赵毋恤感到心累的是,迩来晋阳之内有流言风起,言他赵毋恤因狄人所出,阴结了宣国,拥兵束手,坐而不发,才致生灵涂炭,召公四百年基业为丘墟。

或许是那鲍氏推诿,可这儿是他赵氏主营数年的都城晋阳啊!

若无他那些叔伯兄弟默许甚至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安能甚嚣尘上,传到他这个家主的耳旁?身为家主掌握不了一家,真是莫大的悲哀,想到此处,赵毋恤嘴角不由摇头长叹,他早就洞明其中要旨不过利益二字,试想文公,谁会因其妣乃戎人而非难?所谓血脉异人皆不过他们的由头托辞,他们不过觊觎着父亲传给他的宗主,觊觎着自个儿的采邑,他们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啊。

他虽看不过,恨不能拔除这些家中的蚂蟥与水蛭,奈何父亲弥留前尝与他有过一番话语。虚弱而断续的话语至今犹在耳畔回响:“毋恤,赵氏一门历下宫之难不过四世,族中已有人沉湎浮华之中,可觉可笑?”彼时的他回应道:“欲成参天,难免黄叶。”父亲皮肤松垮的手掌拍了拍他的手背,带着笑意揶揄道:“场中就你我父子二人,若想说其是蠹虫便说了,何必遮遮掩掩,以黄叶为饰。”

彼时的他沉默不语,似在默认,父亲一阵咳嗽,接着则语重心长地教育起了他,“黄叶萧疏,蠹虫噬根,门下若无风雨环伺,任尔拔之祛之。”他自以为读懂了父亲的意思,顺着往下说道:“父亲是想劝我,二世不远,棠棣不可伐?”不料父亲却是摇了摇头,道:“社树独一,何来棠棣?不过赵氏之养料也。”接着,便以小憩结束了对话。

枉父亲一番提点,斩衰苦心孤诣,到头来好似全然白费,饶是赵毋恤不信命数这等玄虚存在,也有感于多舛,何以每每为山九仞之际,总有那宣人倏忽出没教他功亏一篑?藏符之纵深如此,旁支之拥戴亦如此。

怅然的涟漪在心湖中转瞬即逝,赵毋恤拿出人主之资,转而宽慰起了臣子,“乃大啊,不用介怀,鲍氏之败实乃其咎由自取,损不得我赵氏一毫,区区折辱,于我更是不足挂齿,至于那小辈知歧,不过一蠢货也,无所谓的。”话虽说得掷地有声,可结合目下境遇,更似是宽慰之词,肥勇也只好顺着主上意向,以卦辞道:“宗主或跃在渊,必无咎也。”

肥勇之所以得名勇字,乃父辈望其勇武非凡,然勇则恃武,恃武则骄,骄则身殆,族老故以乃大字之。无论名、字对于文教的寄望都近乎于无,还是赵毋恤勒令他读书识字的,偏偏这大老粗要在自个面前现世,他也就同样以卦象回敬道:“六二方才相符。”

能记住前面乾坤几篇已算得肥勇用功了,他哪里记得更后面的卦象,一阵犯难下,不由猛挠后脑勺,看他这幅憨态,赵毋恤也就停了调笑,主动为他道明原委,“其实我也想看一看,知瑶在前线鏖战搏命之际,却见着自个信赖的子侄带来的并非精兵,而是些未经过演武充数的平民,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肥勇统辖不过百人,对训练一事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毕竟他们的技艺肩负着主上的安危,他如何也想不到被授予外任一地重责的知歧竟有胆这般糊弄知瑶。惊了半晌,他才回复正常的思维,向向主上询问道:“宗主有心既能知晓内情,何以知瑶大权独揽也不知也,难道就无人告愬?”

赵毋恤微微一笑,为他释疑,臧否道:“周览历代,知瑶于文于武,皆可称英杰。然其一生太过顺遂,屡顺则易骄,骄矜则不明啊。想那知歧不过平常考校,冠礼问答等出挑,知瑶竟将这未经火炼的子侄引以为龙文骐骥,武子第二,更授以兵权驻守一方。”

赵毋恤顿了顿,又道:“依我而言,那知歧何堪于知武子相提并论?想武子何等人物,为救魏锜与叔祖二将,而被楚王所俘。囹圄九年,不改其节,不摇其心,临行与共王之语莫不教人心折。悼公新政,辅佐有功,三驾疲楚,月破逼阳,使悼公九合诸侯,楚莫敢与之争霸,这样的人物,岂是区区知歧能以比拟的?”

“非是我低看那小辈,实乃他之操行教人不齿啊。枉知瑶对其甚是宝爱,亲身授课,传其兵权,哪想方出封邑,其就偏听嬖(bì)幸,私自裁汰驻军,还侵吞当地人家财货。纵有人上告,知瑶更以为是攻讦构陷之辞,竟反将上告者治罪。”这般奇闻轶事,只听得肥勇瞠目结舌,连忙辩白道:“这不就是明摆着吃空饷吗,宗主,我肥勇可没胆干这种事。”接着又笑着道:“那知歧这般荒唐,知瑶不是必败无疑了?”

下属巴望着知瑶败北,知氏倾颓,赵毋恤却惟愿知瑶得胜,“你既读兵书,应知昔年荀相国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诱以虞公,行假道伐虢事。虞公暗许,众卿不言,独宫之奇谏之,言虞虢互为表里唇齿,唇寒则齿亡。知瑶虽与我赵氏不善,然其败北,代国必亡,我赵氏亦危如累卵啊。你啊,这般浅显的道理不通,我日后怎敢放心让你为一军之将啊。”当然,他还是更希望知瑶与宣国人斗得两败俱伤,届时,无论是知氏欲要重演曲沃代翼旧事,还是真想光复晋国公室,他赵氏有代国作为纵深倚仗,有宣国增长功绩,都大有可为。

“肥勇不求作做那一军主将,能常侍宗主左右就够好啦。”经他这表衷心的俏皮话一说,赵毋恤说教的心思也淡了,笑着打趣道:“只要你自个不嫌丢人,我这儿随你想呆多久就多久。”肥勇瞟了眼窗外,转头回道:“能为宗主牵马执旗,不知是多少人的幸事。”

适才心思不在这边,赵毋恤这才留意到肥勇有些心浮,目光好几次向外探去,不由趁着他移目之际诈道:“怎么了,是看上哪位使女了?”肥勇立时扭头与家主对视,面上露出憨厚而恳挚的笑容来,“宗主说笑了,家中几个已对付不过来了,只是臣路上听家奴说稍后有雨,又忘了备伞。”

赵毋恤笑着摇了摇头,“这有何难,拿把伞就是,大不了在这别业里将就一晚也成,还是说你心系娇妻,巴不得现在回去?”见主上调笑把话题扯开,肥勇也安心不少,方欲接话,可旋即却听到,“你小子到底是惹了什么麻烦,这般藏掖?”

“宗主说笑了,肥勇除却在此点卯值日外,就在家中,哪能惹出什么麻烦。”话说得煞有其事,可赵毋恤实在对他太过熟悉了,少年时这小子一旦犯错,就会学着狍子傻笑,然后扯出一堆谎话来躲过族老的责罚,他根本没理会肥勇的笑容,只冷声恫吓道:“若不讲明,你明日自去护卫孟谈,休来我这儿当差了。”

张孟谈固然是主上心腹,但肥勇一向对这瘦竹竿感官不好,除却那些放言大话的说辞,其为人更是古怪得恶劣。但若是宗主的敕令,他本该捏着鼻子将就应下,可这个当口,他若一去,整座别业里将再无宗主亲信,因此连忙顿首请罪,直言道:“来时臣听得护院们窃窃私语,正诋毁宗主,臣下实在是忍不了,就,就......赏了他们个教训。”

原来已到这一步了吗,枉他还顾忌着父亲的遗训,他的挚爱亲朋,叔伯弟兄们已是抵受不住炽烈权欲的躁动,先一步在背后出谋,打算剪除自己与亲卫的联系了啊。他们打定的主意,无外乎给护主的肥勇安插一个寻衅滋事的由头,然后剔除自己唯一能以勾连外部的耳目,将自己变为聋昧失音的猎物。

“莫跪着了,去书房为我取刻刀与竹简来。”事到临头,盛怒也于事无补,赵毋恤强提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以思索破局之法。

他出生较晚,父亲赵鞅又任国之正卿,出将入相,时常不在晋阳城中,他得以锥囊全赖姑布子卿相面与父亲藏符常山这二事际遇。只是到后者之时,父亲已然垂垂老矣,辞去正卿之位了,他虽在后于各方宣布废黜嫡长伯鲁世子之位,改立躬自,也架不住某些人私下的暗涌心声,他们漠视着自己,会拿出献公与齐桓的例子来影射宗主年老昏聩,会以褒姒骊姬来比喻自己的母亲,而更甚者,竟把夏姬的风月事勾连上来挤兑。但身居高位,人言如炉,他也只能默然忍受着煎熬炙烤。

固然父亲离世以前做过打压,以儆效尤;留下遗贤,供己收服;唯余收尾,助长自身功绩与树立威望等事,然宿莽且有死,人可异乎?丧制虽有变通,斩衰无须整整三年,他也只能将就着捏合掌握赵氏。可偏偏孝期不久,宣人便先伐代国,使得他那姐夫戒备之心大起,不再轻信于人,坏了他丧期覆代,族中立威的大计。不久又伐燕甚急,他只得匆匆领命,披挂上阵。

而援燕之败内里虽掺杂诸多掣肘,难以明说,却是实顶实地败绩。首次为帅领军就逢大败,莫看他对肥勇说得潇洒不羁,光风霁月,但其中滋味,也就自己得以强咽,还不得与外人道哉啊。

时至今日,国家军制已非当年两卿一军模样,虽将佐犹在,大抵却如三郤执掌新军,一氏专任一军。劳师动众而败,其中折损的还多是赵氏子弟,自己纵为宗主也难辞其咎。只是借着军心不齐,光是宗庙责难还不够,他们竟有胆以私兵家奴软禁自身,囚于别业,更荒唐地称此次赵氏之败俱因主帅水土不服,罹患沉疴之故,并将一应事务暂交伯鲁处置。

纵览赵氏奕代,羝羊触藩之势可在少数?无论是随文公流亡十九载,还是下宫之难,亦或父亲间接引发的亟治之难,但危难之间,彼此都是同舟共济,共度时艰,如此次动辄推诿,更外结豺狼,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外行割肉,内有阋墙,局势糜烂如斯,赵毋恤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恰在此时肥勇折返,将刻刀与竹简交给赵毋恤。赵毋恤伏案一阵笔耕,将推断的线索罗列出来,才解下发髻束带,用此将竹简封好。做完一应,他才唤肥勇来至案边,郑重与他道:“乃大,赵毋恤之性命,且托付于你了。”

即便再迟钝,肥勇也能领会到主公的郑重,而这一切,都要归咎于他所引起的冲突,他不由一脸诚惶诚恐,问道:“宗主,何以至此啊!”赵毋恤拍了拍他宽广的肩头,温言道:“伯鲁在世一日,我赵毋恤便可苟存一日,然苟活无益于赵氏,又有何益呢。”他旋即摇了摇头,想着依肥勇之戆(zhuàng)直教他实在太费口舌,索性吩咐道:“稍后你便离开别业,即刻去做两事,一是将我沉疴深重,病笃不豫之事告知于孟谈,然后大行传扬出去。二是将此竹简送于伯鲁亲启,可行?”

肥勇不敢半点拖沓,立时以立下军令的态势道:“肥勇,敢不辱命也!”交待完肥勇,目送他离去,长发披散的赵毋恤才折身走回卧室。他并未寻来布带玉簪,重新将发髻整理好,而是落拓地走向书案,案上陈有一卷时人总结好的论成子(子产),赵毋恤将其摊开,视线在其中一阵游移,直至子产与校人那行,方才沉吟总结道:“君子可欺以其方?”

……

临近傍晚,冷清的别院里方才迎来了喧嚣,为首的客人安抚好周边一应扈从,才道:“你们先退下吧,我一个人去看看毋恤。”随着外头一道清越男声传来,赵毋恤方从神游中复苏,睁开浑噩的双眼,由书案处回到床榻上坐下。

来人绕过屏风,但见其头戴缁撮,身着交领宽大玄色深衣,腰系一条缀玉大带,足着云纹高履。端的是身材修皙,相貌清俊,眉如远山,眼如点漆,颔下还蓄有三络长须,更增其风雅气度。来人正是赵鞅嫡长,赵毋恤之兄赵伯鲁,见毋恤并未如流言一般行将就木,还能好生坐着,赵伯鲁顷刻间已是明白了什么,向赵毋恤抚慰道:“你受苦了。”赵毋恤却未回应这太息,径双膝跪地,向大兄伯鲁诉道:“毋恤但有错,宁在宗祠受罚,就算将我打杀,以慰祖宗与战死英灵,毋恤也甘认了。”

“这又是从哪个浑人处学来的混账话?起来说话。”搀扶着赵毋恤的赵伯鲁欲将他提起,奈何他几番挣作,就是执意双膝跪地,一来二去,赵伯鲁也累了,索性撒手坐在就近的小几上,静待赵毋恤的诉苦。

“毋恤非惜命也,实我赵氏危在旦夕,遂出此下策教大兄探望。”跪着的赵毋恤措辞恳切,赵伯鲁也息了饮茶的心思,双目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眶,因其混血,面容又随母,袭了目深鼻高的特征,足足与其对视了好一会儿,赵伯鲁才意识到他的决心异常坚定。他忽而回想起当初父亲点评常山藏符,言毋恤于诸子中最富远见,又见其说得煞有其事,赵伯鲁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不再将此事单纯的认作家族龃龉,而是认真地向他问计道:“毋恤,你言我赵氏危在旦夕,何出此言?”

“祖考历下宫之耻不过四代,光复门庭如斯,族人便耐不住躁性争权夺利,依大兄看,可为我赵氏危亡之内因否?”赵伯鲁沉吟半晌,终是默然颔首,父亲辞世之前宗族看似一团和气,然毋恤为世子即位不久,便风言风语频出,等他暂领执政,执掌采邑一应庶务时,几大宗缠夹利益的案件还摆在他案头未断。

人心所往,莫过于利义二字,昔年厉王纳荣夷公之策,与民争利,而至国人暴动,赵伯鲁深以为鉴,他非是不允族人牟利,而是不希望见到族人因争取私利而损害赵氏一族啊。“既有内因,当有外患,依毋恤看,外患在宣人,还是在知氏?”

“在宣人也。知氏与我赵氏互为晋室臣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范、中行二氏余孽犹存,知氏纵有野心不逊,欲侵我赵氏领地,亦需许久时日。届时,我赵氏必将万众一心,以俟反击,且韩氏与我赵氏相交日久,互为奥援,而魏氏此前虽从荀氏,然栾郤尚有隔,何况于知魏?若魏氏不欲效而今之范、中行两家,断不会坐视不管我赵氏。”

“非毋恤夸耀宣人强大,以掩躬自败绩,实乃其国风向武,无异虎狼,又有几将迥异于寻常,恍如鬼神也。再则,我赵氏北倚代国,东靠燕国,目下燕国已灭,代国危亡,赵氏仅立锥之地,宗族还人心各异,若知瑶兵败,代国国灭,宣人一战可下晋阳啊。”赵伯鲁一捋颔下长须,心中盘桓片刻,又问道:“宣人之将若与提弥明相比,可能胜乎?”赵毋恤几乎不假思索,答道:“纵祁弥明在世,有灵辄、专诸等人相援,亦不能敌也。”他们口中的提弥明乃是祖考赵盾车右,以勇力闻名于天下。而灵辄、专诸同样是有伟绩传世的勇士刺客。

赵伯鲁微微抬眉,又问道:“毋恤既出师援燕,又非一触即溃,可妨与我说道说道?想一力士,纵有擒龙缚虎之能,于沙场之间,又何谈左右战局。”赵毋恤太息一声,果然大兄不会轻信与他,“赖斥候用命,使毋恤知晓宣人四将。一为扎古打,一为阿尔泰,一为秃发赫提拉,一为卢雄。”

一听卢雄名号,赵伯鲁隐有变色,问道:“宣人中竟有狐氏子息,是欲借狄人之手复仇?”文襄之世时,狐氏极盛,而后却因与祖考赵盾产生立君分歧而逃离晋国,子息改狐为姓,以卢为氏。但军国大事在前,赵毋恤容不得有别的事情左右情绪,继续道:“齐燕接壤,卢氏想是齐人所出一支也未知也。”

旋即又道:“领宣人灭燕,与我赵氏交战的宣国将领是那扎古打。其人力大无穷,身材高壮,战时不着甲胄,攻城仅使一根原木,便正面突破占下了燕军城门,任燕人箭矢斧钺加身,亦不能阻,身上更不见半点创痕。我与鲍氏同燕人商定,俟宣人攻城之际,直取其后方,然后以包夹之势欲全歼宣人。哪想宣人营寨告破,攻燕之势更急,而我与鲍息得胜一阵,鲍息见宣人不过尔尔,竟不听调令,直接率部冲杀过去,我为掩护只得随行,但终是慢了一步,鲍息至半程时,那提着原木的宣人扎古打已是收拢败卒,一人迎阵,其挥舞原木是又快又疾,鲍息部来不及便先登溃败,鲍息与余下俟那扎古打一棒用老,欺近身前,任刀斫戈进其身,亦不能损之一毫,而待其反手,鲍息与其亲卫一合便折在那扎古打手中。”

说到此处,赵伯鲁不禁揉了揉发痛的颡(sǎng)眉,纵然他想相信毋恤,可听到的话语委实荒谬,以专诸鉏麑(chǘní)这等勇士而言,也敌不过一众士卒,何况那扎古打以静待动,反制鲍息,且刀枪斧钺不伤其身,是天神护体,还是横练功夫到极致?可仍旧跪着的赵毋恤用着最为恳切的语气道:“毋恤知所言荒诞逼人,然若有虚言一句,便教毋恤这支尽灭。且毋恤尝于鲍息死后收拢其军士,大兄但有不信,不妨遣人查证一二。”

又是赌咒,又是有军士作为凭据,由不得赵伯鲁暂且相信,但饶是如此,他还是问道:“三年前知氏赴代国与宣人战,莫非就无这扎古打?”而赵毋恤则带着苦笑道:“三年前,父亲刚刚辞世,毋恤哪尝知晓。等回来时,毋恤虽有心翻看存档,可已身不由己了。”赵伯鲁微微摇头,又道:“那宣人另外三将,又有何神异?”

“阿尔泰,秃发赫提拉,二人未尝有过战绩,斥候只知宣人对其甚是尊崇,地位如扎古打一般,仅逊于宣人国主潞非一等,而那卢雄,据斥候阴书所言,是名年过不惑,身材瘦削,作中原打扮的文士,其以身形而论浑然不似武夫干城,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其展露之神通不单能不避水火,更能御气,至于其他,毋恤实不知也。”赵伯鲁听着不由一揪胡须,直扯得生生作痛,毕竟这卢雄所能浑似关尹子所言之道,他倒未继续询问有关宣人,而是道:“可知会了知瑶?”

“毋恤此前已派门人张孟谈相告,孟谈为人机警善语,定能使知瑶通晓此中。但赵氏素与其有隙,他又低看与我,毋恤亦不敢作保知瑶尽信。”趁着赵毋恤不备,赵伯鲁终是将他搀扶起坐定,而后认真地向他问道:“毋恤,若将宗主交还与你,可有信心领赵氏应对这次危难?”

虽与大兄关系算不得熟稔,但在这种关头,赵毋恤深知大兄绝非撂担子推卸责任,而是真心实意地询问。也许只需一句许诺,依大兄仁厚的声名便会不计一切助他稳定赵氏,重掌宗主权柄,可事到临头,赵毋恤却沉默了,分明他刻意拾掇得落拓失意,所求无非欺以其方,教其恻隐,为其作保,好明面完成宗主的交接。

但扪心自问,他真的有把握对敌宣人吗?记忆里是幽暗的夜幕与森冷的月光下,如虎狼的浴血壮汉狰狞回眸,宛如鬼神。接着跋(bá)足一跃,将数人方能合抱的原木作天柱挥舞,在其恣意冲杀下,有序的阵列立时变得七零八落。他其实对大兄,包括留在都城安抚狄人部族的肥勇都说得不尽不实,方初与宣人对敌根本不似自己说得那般互有来回,而是他与鲍息下午安顿好了手下士卒,定下连夜行军的计议。

可当夜人衔枚,马摘铃,借着夜色掩护行军的途中,那宣人将领扎古打仿佛敏锐的韩卢,早一步搜寻出他们的位置,然后在静谧而逼仄的燕山山道上一人成军,赐给了他与鲍息一场大败。

而类似那扎古打的将领,宣国还有三人,在其之上,更有驯服他们的国主。而自己这边,不单四卿之间勾心斗角层出不穷,就连他所在的赵氏内部同样人心离散,互不服膺,他真的能作为宗主,存续赵氏之香火吗?这些问题像一簇簇明灭不定的火焰一般,在他的脑海里不住闪烁。

他缄口不语,赵伯鲁却打开话匣,说起当年,“记得当年父亲执政,难得回来一趟,诸昆弟都散漫惯了。后来他老人家留下训诫,教我等习读,领其要意,日后更会有所考察,昆弟们大多都不以为意,玩上几日便将这事忘了,唯母亲记在心里,说我是长子,当为同侪表率,切勿让父亲失望了,我虽不甚乐意,也只得遵从大人之命,将其背得滚瓜烂熟,想在父亲面前表现表现,讨他欢喜。只是后来,父亲回来却缄口不提此事,似是忘了,我颇为心灰,也就渐渐懈怠起来,等父亲日后考校此事,以训诫问我,我就只记得三四了,至于昆弟更是不如,唯你赵毋恤始终记挂着父亲临行言语,我才第一次记下了你。”

“毋恤啊,你可还记得当年父亲训诫吗?”专注倾听着长兄言语的赵毋恤微微摇头,“只依稀记得其中两条了,一为《管子·霸言》谋无主则困,事不备则废。一为参患篇‘得众而不得其心,则与独行者同实。’了。”

赵伯鲁微微一笑,道:“你看,我已忘得干净,你还记得,我不如你啊。”喟叹后,又道:“后来父亲辞去正卿之位,回晋阳养老,召集族中子弟至常山赏景,途中言明于常山藏符,寻到者厚赏,众昆弟大多无功而返,甚至有品行不端的,竟鱼目混珠糊弄父亲,我为世子,久伴于父亲膝下,知父亲素来不会无的放矢,于是我寻不到宝符回去,以为父亲是在告诫品性为人,对父亲道:‘不登常山,不晓天之大。’父亲只是勉励我一番,直到你回来,勘探地形,说出凭此险攻代,代国尽归赵氏。我才晓父亲深意啊。”

“后来父亲曾唤我相商,言更易世子,我却没太过着恼。我知道,我赵伯鲁不如你赵毋恤远矣。论勤勉,三年如一日,始终恪守谨记父亲训诫,约束为人,我不如你。父亲老矣,论远见论格局论为我赵氏谋福祉,我仍不如你。若非这长子正统身份,为人和善,少与同族争利,叔伯们决计不会让我暂领宗主之位,执政赵氏,毕竟你大哥我啊,就是个充数的瓦作,能修补糊弄同族,维系着赵氏门楣不散......”听着大兄极尽自嘲,赵毋恤不由紧紧抓住他的臂膀,衷心地唤道:“大兄!”

赵伯鲁并未睬他,犹然自顾道:“我赵伯鲁尚且不如你,何况于那些弟兄叔伯?莫要轻看了自己,毋恤,你既是父亲选中的赵氏宗主,便是我偌大赵氏中的不二人杰,唯你可领我赵氏无虞啊。”那些存疑尽数被血勇涤荡,赵毋恤不假思索答道:“毋恤,应下了。纵代国亡,知氏败,晋阳城在一日,赵毋恤便在一日。”

耳闻言辞激荡,赵伯鲁却摇头,指正道:“毋恤你糊涂了,势不可为,何须螳臂当车,若不敌宣人,你则带领族人南下。晋阳可灭,宗祧不可灭,权势可绝,香火不能绝,纵枉负先祖基业,你也要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下去啊。”

见大哥同自己一般,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赵毋恤沉重道:“毋恤明白了。”交待完传承,赵伯鲁才转而言道战略布置,“晋阳虽坚,也难与蓟易并论,悬瓮虽险,也难与燕山比肩,光依仗地利,金城汤池不足为凭。但人力有时穷,宣人将领就算真如鬼神,也有竭尽之时,你要早作储备。”

赵伯鲁方提出思路,赵毋恤显然已做过预案,接着话就答道:“大哥可晓知歧在我赵氏境内恣意劫掠?”见赵伯鲁微微颔首,道:“是三叔负责接洽。”

“既然大哥与我同作了最坏的算计,那便顾不得许多了,他知歧做得,我赵氏也当做得,每多一人,就多一分守住晋阳的可能,毋恤期望大哥不要阻拦。”赵伯鲁悠悠叹了口气,答复道:“慈不掌兵,攸关晋室国祚,赵氏宗祧,为兄不会劝你。”

“改什一为二十一,蠲(juān)免关隘商税,兜售族中器物珍玩,以抛售田地为饵,务使天下商贾大族齐聚晋阳。再以我赵氏之名征收兵员,背地则假晋室与知氏名义,行掳掠强征之事,瞒得一时算是一时。内结韩魏,外连郑宋,若知氏兵败,再遣使节请越国襄助,共抗狄人。”黎庶、匠人、小宗、商贾、四卿、列国,各方面人员网罗算是聚到,赵伯鲁噙着笑意,满意地颔首,他这弟弟只要有心布置,素来是无差的。

而目下距他得脱樊笼,重新执掌赵氏,只余卸下族群羁縻,凝聚宗人一事了,赵伯鲁心中盘桓片刻,已是有了定见,轻拍着赵毋恤的肩头,对他道:“大后天早上,我会对外下令,届时这别业周边,应当无人看管,你记得带着部下去我官邸。”交付完一应,他才有闲心打趣赵毋恤:“且好生打理一番,你这般模样,要教旁人如何看待我赵氏宗主?”

旋即目光看向窗外,道:“夜已深了,我当回去了,要不你嫂子该不放心了。”说罢,便从小几上离席,只是走到门边,又温声道:“毋恤。”

“大兄,怎么了?”赵伯鲁回转身来,向他露出温和的微笑来,道:“也没什么,就想听听你心悦诚服地叫我一声大兄。”说罢,赵伯鲁终于背着身挥了挥手,走出赵毋恤的卧房。

......

夜已深了,赵伯鲁回到自家内院,各院里犹自亮着灯火,等候着莅临。他逡巡一阵,还是决计去往荆妻所在的那椽院落。随他一阵叩门,屋内传来一声轻柔地来了,接着面容姣好的妇人便为他推开风门,将其迎了进来。

想是终日忙碌,赵伯鲁回到屋内,径往主卧去了,他一面将外衣叠好,放在小几上,一面对老妻抱怨道:“暑溽难耐啊,真不想应这劳碌命成日操劳。”正端着铜盆与巾帕的妇人绕过碧纱橱,朝他温婉一笑,“何草不黄,夫君有不满也是应当的,那几位最近真是越发得骄矜了。只是这些牢骚与妾身说就是了,外间那些叔伯们可不知多眼热你呢。”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清凉的巾帕为赵伯鲁拭去疲累。

享受着荆妻体贴的照拂,赵伯鲁身子也卸下劲,没正形地松软下来,依偎在荆妻胸前,闷声道:“我省的,此间不就你我夫妻二人吗。”低沉的声音震得妇人一阵酥麻,她嗔怪地看了眼夫君,将其身子板正,轻柔而仔细地擦拭着他的脸,悄声道了句,“老不羞。”

赵伯鲁扯起嘴角一笑,乜着迷蒙双眼,任清凉的巾帕反复揩拭着他的脸盘下颌与脖颈,等巾帕上的水珠滴落在他胸前,被冰凉一激,他才挺直了背,一手搭在夫人的宫腰上,脸庞贴在她纤细白嫩的臂膀上方,低声诉道:“周儿前些时与我说,晋阳太热,想下乡去避暑调养几天,他素来身子不好,我不放心,你且陪他一阵。”

妇人早非娇俏的少女,被他温热的手掌一搂便手足无措,霞飞双颊,她不着形迹地撒开他的手,将巾帕放下,瞟了他一眼,嘟囔道:“周儿想去就由他去嘛,你这副亲热作态,我还以为你在外头又做了什么亏心事,望我许诺呢。”骤然的飞醋让赵伯鲁一阵失笑,老妻偶然的笑貌令他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顿时趁着妻子不备,将她环腰抱起,顺势吹灭屋内烛火,漫声道:“都多老的人了,支棱不起来咯,哪还有心思纳妾。”话虽这般说着,可手里犹自作怪,惹得妇人一阵娇嗔,与他躲进轻薄的褥子里。

屋外夜色更深了,万籁俱寂,只有知了喋喋不休的蝉鸣还在说与明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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