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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裂痕与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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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庭广众之下,长嫂训斥如训孙子一般,搀扶下的李二根睁开饧涩的眼,一把推开张伟,红着眼辩解道:“又不是你的钱,你管恁多作甚?爷不是想去哪吃就去哪吃。”说罢,便要跻身走回里屋,可李家嫂子同样情绪犯冲,伸手将李二根拦住,“我呸,就你?你还能有闲钱?”说罢又大声地喊道,“妞妞,妞妞,快去屋里看看,是不是钱又给家贼偷了!”

从古至今凑热闹都是人类的通病,这头骂声喧天,隔壁已是打开门板伸出头来窥探外面的动静。可即使众目睽睽,李二根也没矮了气势分毫,怒声喝道:“谁偷钱了?都是我自个赚得,你一个外人总担我家的闲心,真是给你长了好大的脸了。”李二根的话同样杀伤不小,合着妇人为家庭在内的付出,他全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那妇人想也是气极,竟光天化日揭起了短,骂道:““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省下来的,你还能自个赚?这街坊邻里谁人不知,你就是我们家的吸血蚂蟥!要不是你哥不忍心,看你连个去处也没,早将你赶出这个家门了!我这辈子担得最大的闲心就是养活了你这个白眼狼!”

如此直白的点破犹然不够,妇人继续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一发工钱就同外头的狐朋狗友鬼混去了,哪里有钱使?没了财货,才能安生赖在家里,是真以为我不知你上工时总找你哥讨钱用?你哥心善,总盼着你能悔改,能有个出息,教我别对你使脸子,可你哥被抓的那一天,你回来做了人事?!”

“他特意没带什么钱财,说他走之后,家里便没了收入,日子要抠搜着过,结果你这个畜生回来,不由分说就是满屋子找钱,把我打了还嫌不够,还要掌掴妞妞逼问钱财下落,你拍拍心问问自己,自个还是人吗?做得还是人做的事吗?”

骤然的揭露不单令张伟无颜地缄默不言,亦让围观的指责声此起彼伏,妇人站在门前,趁势道:“你要是觉着自己翅膀硬了,就别回这个家了啊!”可她哪里想到李二根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根本对外界的物议声不管不顾,他回头恨恨瞥了眼没为他帮腔的张伟,旋即从其手中夺过食盒,接着生生一挺肩膀,将拦在门前的妇人蛮横扛开,大摇大摆地闯入里屋,还不忘嚷道:“疯婆娘又犯病了,你在胡说些什么玩意?!我看你是气急昏了头,特意在乡亲父老面前来污我清白吧。”以试图挽回自身的清誉。

妇人浑未想到他竟敢这般胆大包天,不防被李二根一挤开,丢了重心,便撞在了门脸上,眉骨与门板冲撞之下,顿时鲜血淋漓,惨状不忍卒看。李二根距她最近,就要上来搀扶照顾着帮把手,可手方伸出便被她小臂挡开,还恨恨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接着才在一众之前惊嚎惨呼的邻居帮扶下,捂着眼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纵然被人群冷眼推攘着落在最后,张伟还是缓步跟着邻里走入屋内,亲眼见他们将妇人料理完伤势,安顿好了,沉重压抑的心情才稍有放缓,可正当他准备退出里屋,俨然哭过一场,小名妞妞的小姑娘红着眼眶,向张伟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来害我阿娘?”

张伟怔怔地答不出话来,若说他只是被牵连的无辜者,而非是施暴者的同伙,又有谁会相信呢?人们往往只愿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事实啊,见他与李二根一道,理所应当的便是与他厮混的狐朋狗友,只不过另一人过于凉薄,方才没带他一道离去。而且从实际上讲,他也正是李二根的朋友不是吗,所以无论如何他也没法捏造出申辩的理由来。

而沉默有时往往比狡辩来得更教人痛恨,小姑娘用着仇恨的眼神紧紧盯着张伟,然后咬紧银牙,抟聚全身所有的力气向他腰间狠狠拍去。尚在豆蔻的小姑娘又能有几两气力呢,可在张伟这等有良知的普通人心底却不啻于千钧的谴责,他默然受了这一下以表微薄的歉意后,徐步走向空荡的庭院。

未时日如盘盂,热如探汤,没走几步的张伟似是应了心境低回,思绪惘然的影响,眼前多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其实扪心自问,他也不晓李二根何至于此,分明过往他慷慨分食,赠予不借,却抱任侠大愿的样子,真的颇有话本小说里出于穷僻,依旧豪迈仗义的侠士影子,只是缘何对自己有千般好,却对同处一室的家人有万般坏呢。

也正是因额外思虑着此事,以至于心绪低沉的他并未注视到经太阳照射下,衣袖里手链的珠玉处焕发着淡淡的光华,无数的方块小字如蚁附般登临上玉石表面,又匆匆一闪而过,最后如墨水洇开般消释的仅剩见证,九,恨几个字样。

张伟微微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他也当做个了断了。即便以往贪恋着无源的好,把他当作狡黠的舍友,慷慨的邻里,热心肠的大哥,可当看见这有源的恶时,良知便呼唤着他做出泾渭分明的取舍。

踱步走回属于李二根的卧室里,但见他四仰八叉地沉睡着。许是酒水灌得太多,不管张伟几经推搡,也没能将他从熟睡中唤醒,无可奈何下,张伟唯有以举动代替言语,打算取回那枚正面镌有十二铢,背面镌有晋阳的布币以表示二人友谊的决裂。只是当他一阵摸索,终于寻到包裹打开时,原本了无情绪的脸上不由写满了鄙夷。

包裹内乡亲们筹措的银钱已是少去许多,此前他还觉着李二根对那两名妇人的话是托辞由头,他也是信人,而现在来看,无疑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老赖惯用伎俩了。而更让张伟生寒的是——会不会他从一开始所言的就是虚言,并非是其父逼迫,而是他见机而为,主动请缨?一旦这样功利性地试想,过往的破绽便渐显而出,试问一个油滑又逃过抓丁的人,缘何判别不出来人是官兵是逃难的人?而他的主动示好,刻意亲近,是不是在借机牟取食盐,以搪塞乡亲们方便自己挥霍?而他对自己无缘的好,背后又会不会潜藏着什么阴谋?

固然鲁迅先生尝言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他人,多数人亦是如此师仿的,可臆想终归取决于思维的边界,而现实中的恶则远没有这层边界来阻扰制约。

张伟不胜其怖,心中在这炎炎夏日里蓦然涌现出后怕与庆幸两种截然而又鲜明的情绪来,他呼出一口气,将布币塞入腰间,背上自己的行囊,辞别了这栋仅住了半日的宅邸。外面日影当空,炎热异常,镇上仅存的老弱妇孺多是回到家中避暑。

张伟望着空空荡荡的长街,颇有种迷茫的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感想。固然源于宣人的危急感犹在不紧不慢地追索,促使着他立下逃离的计划,但一来是自身储备还远远未够,二来是他对代国的疆域守备有着相当的信心。莫看两代赵孟常山藏符时说得轻巧,取代国不啻反掌观文,可实际还不是倚仗反斗的联姻阴谋。

从南至北,尚需出奇,遑论以北尚有天下九塞之首雁门坚守,纵援军主将知瑶骄矜,可其统兵才干好歹也是让赵襄子险死还生的能人,是以以张伟推断,代国起码能坚守一季,足够他完成充足的储备,再趁晋国板荡时逃离。

既然时日还算充裕,他也说不准自个是具有契约精神,亦或真如一众乡亲们称赞的好人,他摸着腰间的疙瘩,还是决定在此地再逗留些时日,起码将石头他娘,那位失音的妇人的委托给完成后,再打算启程离开。

只是计划丰满,现实却是骨感而嶙峋,离开李二根家后,他连最基础的吃住都成为了要命的问题。固然趁着年轻,可以提前效仿某墨镜MADAO露宿荒郊来锤炼腰背,但他手底下可没有防备毒虫蚊蚋的荆叶与艾草,以及点饥的干果食物。

思来想去,好似只有挪用这十二铢布币过活才行,但李二根那令人厌弃的举措在前,一旦借用仿佛就会沾染上某种习气,变成与之相类可憎的人,让张伟又警醒过来。

这该死的自尊心啊,张伟少不得短叹长嗟一番,杨朱尚有歧路可哭,他纵穿越过来也只有打工人养活自个的命途。别家穿越谁不是锦袍玉带的公子爷,再不济也是有长期合同在身的家仆劳工,他这儿走一遭是来特意来寻疾苦的吗?苦不苦,张伟也不知,然而更残酷的是,纵然他有着找短工的心思,可走遍整条长街也没瞧见门路。

也许这便是小农经济的桎梏吧,黔黎安定耕织,板荡从戎,少数则一技傍身,诸如巫医匠人,渔樵猎户,坐贾游商,倡优伶人,即便有心寻间同福,仿玉汤跑堂,轻侯算账,也成莫大奢望,毕竟这贫瘠的土壤少有交互,生不出寓所客栈。

围着镇上逛荡了大半圈,一无所获的张伟终是行到石牌楼左近。他虽不至在镇上损失大量青壮后什么门路都没寻到,但食肆酒肆这种一家人便可操持的小本生意,根本就没他介入的机会啊。抱着怅惘的心情,张伟徐徐往镇外的山地走去,打算在野外将就一宿。可当其目光一转,却见着镇头牌楼附近,岿然独立的平顶开间脚店门前摆满了堆积的货件,似与张伟一般,都陷入了困局之中。

所谓脚店,乃多供脚夫货郎等力役营生的临时歇脚处,往往价格低廉,住处简陋。也正是因此,让张伟险些忽略了其中的机遇。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许是人流聚集,亦或货物囤积之地,脚店在后世逐渐衍生出脚夫接活,转运等其他职能出来。

不料张伟还未走近,一名白布包头,躲在树荫下的老者便先一步动了,自打官兵前来抓丁起,少了大量青壮出力后,他的生意就是一天不如一天,难得碰见个青壮似的人影在左近盘桓,不免一阵眼热,其人还未到,声就已先至,“小兄弟是外头来的?可是来寻营生的?不妨来我这头看看,最近生意难做,工钱可是以往的一倍诶。”

如此热情而主动,活像前世某些灰产传销人员,不禁令张伟有些望而却步。而那老者生怕自己无端殷勤吓跑来人,三两步便凑了上来,可当他走近却不由愣怔了会,才朗声笑道:“这不是小武吗,许久未见你,老爹还以为你小子遭难了呢,没想你福大命大。”说毕,又狠狠给了张伟一个拥抱。

倏尔与原主旧人撞面,他热切地问候颇让张伟有些不知所措,而这老爹自称更是让张伟一阵犯难,毕竟天朝疆域广阔,爹爷亲族乃至乡老长辈皆混用一气。念着彼此相貌年岁相去甚远,张伟只得硬着含混道:“老爷子,好久不见啊。”

“噫?”这猛然的惊异声险些吓出张伟一身冷汗,好在老者旋即随和地笑道:“臭小子,怎的长进了,未向以前唤老爹王老头儿了?”这倒是托杜大娘之故,有了底稿依凭,张伟径道:“拜过先生知了礼数,哪敢像以前称呼老爷子那般不敬。”

老人倒是个脾气好的,浑没见怪,还嘟囔着:“老爹还觉着怪生分呢,还是你以前叫得亲昵。”接着又一拍脑门道:“是了是了,你当初攒钱,不似他们一般花销,老爹还纳罕呢,后来你说要拜那先生,求我指门路买米酒束脩来。对了,你不是拜过先生吗,怎么没在他家学艺?别不是被那没良心的骗了,实在不行你给老爹指路,老爹登门去啐他,小孩子拜师的物件也舍得昧……”

见着张伟愣怔无言,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张伟倒不是拿不出说辞来,只是面对这直白热切的关心给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张伟缓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毕竟他再不叫停老人的声讨,那素未谋面,曾疑他乃程婴的原主师传就要被埋汰成京剧里水白脸一般的奸角了。“打住打住,老爷子,先生待我不差的。再者说,先生虽收了我的拜师礼,也不当一直抚养我,您说是也不是?我不过心中有了惦念,缺了财货,才想过来再跑跑活计。”

老者生性洒脱,浑未将辈分当一回事,如同侪兄弟般勾肩搭背,夸赞道:“行啊你!”接着又一脸八卦地问道:“看上哪家姑娘了,要老爹帮你去问问信不?”张伟属实被老人整得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老爷子,我所言的惦念之物乃是竹简,并非是谁家姑娘啊。”这一番话直接白瞎老人高涨的热情,遂赌气道:“我这儿竹篾多得是,你去溷厕里找些皮筋随手一串就成。”

张伟无奈地笑了笑,他本就找个托辞而已,谁承望老人竟往姻缘去想,更何况食住尚成问题,不日又有兵祸逃难的事宜,谁人又能有心思谈情说爱,繁衍子息的大计?结果他这不吭声,反倒越发让老人置气,转头就回了脚店里一阵翻找。这是要找龙头拐杖来敲打自个?合着老人家也太寂寞了吧。

张伟一阵吐槽之际,老人已抓着一卷竹简走了回来。这就是隔代亲的优势吗,想找长辈讨要什么物事就能得到什么物事?张伟刚要接过竹简,老者却换了只收,将捂得温热的铜板子置入他手心,“老爷子,您这是干什么。”

“你莫不是比老头子还健忘些?这是你之前跑了趟娄家庄的押金与报酬,后头也没见着你人影,老头子就帮着你留下了。”原主竟留了一笔横财给自己?别是老人见他窘迫,又怕伤他面子,以报酬为名来周济自己。见着张伟疑有不信,老人特意抖开竹简,指向上面右侧刻着的小字。

循着指尖看去,如桑叶上刻下的籀文,工整而秀丽的赵武二字映入眼帘时,张伟才彻底打消了疑虑。自李二根后,他对这无缘的好都有着隐隐的畏惧,觉得古人也不尽似风物话本所言一般淳朴。

掂量着手心里的铜板子,可谓相当得轻,五枚一起约莫也无一两重。不过张伟对于这里的财货也没怎么看重,他所图不过吃住,以及为日后上路备些盘缠。

将自身备着的包裹取下解开,把腰间那属石头他娘的十二铢布币给放好,又往里塞了三枚原主的报酬,留下两枚放在腰间方便取用后,张伟才向一旁的老者问道:“老爷子,我许久未当脚夫了,可有些轻省的活计接?”

老人当即朗笑道:“快半月没人做工了,这一屋的活都随你挑拣。”言毕,则在竹简上检索一番,招呼着张伟同他一起回了脚店。绕过门前那堆拦路的物件,老者挤进屋内旮旯,拖出几个布袋来,同张伟道:“这是镇上朱老爷家的干货,本来想着摆平不了军爷们就托我这的脚夫送到南边提前落户的。结果他打点好了,这边的臭小子们都遭了难,你掂量掂量,一次能驮几袋?”

张伟试着背运了会儿,果如所求是相当轻松的物件,便道:“三袋吧。”老者又一袋一袋渐次往他背上加,完事后则拿起麻绳在他身上紧紧绕了三匝。老者下手浑没轻重,麻绳紧紧勒得张伟颇有不适,忙央告道:“老爷子,且缠得松些。”老人虽是听劝,将麻绳略微松了松,还是提醒道:“记得小心些,莫让这货物滑动,容易伤着背。”

那头张伟应了声好,准备上路,老人才知会道:“朱老爷家在镇上另一头,你往土路那边再走一段就是了。”张伟又应了声知道了,旋即离开脚店往镇上去了。

在镇上走访一圈,加之与故人叙旧,天边日头缓缓西移,时间已来至哺时。不复正午炎热的天气下,不少幸免于难的孩子们纷纷从家门中钻了出来,与等夷嬉戏打闹起来,好不容易撞着似龟驮碑一样搬运物件的张伟,不由纷纷嬉笑议论起来。张伟则微微摇头,挣钱嘛,又有什么寒碜的?就是这无意之中,赶巧应和上了他刚来这世界时所作出的推测,似《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般做起了售卖身体力气的活计让他微微觉得晦气。

镇子虽然不算太大,往返亦需半个时辰有余,单调地背着货物行路,又不屑于听孩子们的说笑,实在是一件很枯燥乏味的事情。张伟索性学着村上春树所言,如马拉松运动员一样往脑海里不住思考着,充填着物事。

待走到半路,有关于原主的经历拼图已在他脑海中大致构筑完成。至于因手链这额外物件而催生出贵子落凡尘的狗血戏码不言,原主赵武的出生身份并不会大好,差不离是属于赵氏孤儿的原意,被命运所迫,辗转沦落至这石溪镇。但身世浮沉并未过多影响到他,他依旧如万千黎庶一般,勇敢而奋进地直面着生活,以勤工俭学的方式攒下积蓄送了束脩米酒,得以拜入师门,修习文理,也因此在师传的差事下,结识了李家村的杜大娘。

可惜命运从来不公,本半工半读,一直得享平静生活的赵武在某日接下了一份运往娄家庄的长途差事。在将货物运往南方的娄家庄某户人家,交付完委托后,便见不远尘烟滚滚,原本守卫着家园的晋国甲士,却成了匪徒山贼一般的人物,将一户户紧闭的门脸踹开,把哭喊的夫妇拆散,强掳着村庄里的男丁去往前线。而原主赵武依仗着机灵与当脚夫货郎锻炼出的脚力,惊险地避过了抓丁,而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认知中熟系而偏僻的李家村跑去,冀图避免被推上绞肉盘似的战场。

但一旦这样设想,还是有些出入与漏洞存在。譬如原主这幸存者由娄家庄奔逃至李家村,及自己穿越至这方世界两日,才在打水途中遇到了同为幸存者的李二根,而又在后六日才遇到那陆氏兄弟。两方的信息一汇总,差异便相当明显,原主在上弦左右上山,李二根在十号、十一号左右上山,期间减去山上的时日误差即在三到五日之间,而北方的大城皋狼如何试想,应也距此地相当遥远,何以抓丁的官兵前徐而后疾?

无论是对自家的施暴者,还是疑似陆浑戎的探子,嘴里都没有详实的信息啊。张伟揉着昏沉的脑袋,好在一应都已过去,自己无需过于甄别真伪。费神思虑间,张伟已是走过土路,来到修建过的石板路上,但见两边田畴如画,建筑林立,方晓自个儿来到了地主家的园囿附近。

复往西走一程,只身迈入绵延的建筑群里,托向佃户问路之故,张伟才寻到了庄子里的门房,与他交代一声,门房才领着他去了不远的仓廪(lǐn)。那仓廪管事是个不惑左右,面相敦厚的中年人,许是过往受过苦,又见着张伟少小年纪便顶着烈日出来辛苦务工的缘由,其待张伟可谓相当友善。

他先是好生帮张伟轻柔地卸下货件,未顾得上分门别类收回物事,又去后院打了碗清水回来递给张伟。承外人盛情,张伟道谢一声,才咕嘟咕嘟将一碗清水牛饮下肚。待喉间干渴被清水滋润,张伟才觉着背部叫一个又痛又痒,估摸是不慎被布袋里某些带有棱角的干货给刮蹭所致。

俟张伟将水饮尽,那仓廪管事才随口问道:“小兄弟应是外面来的吧,怎么这么小的年纪就出来做事了?”究竟张伟也不清楚自己的具体来历,加之在外有备无患,遂借着燕国覆灭的消息编造了个土偶桃梗似的经历,“叔,不瞒你说,俺家本在易水边上,后来不是宣国蛮子打来了吗,俺就同爹娘一起向南边来了。”接着又道出了自己的疑惑,“叔,俺在村子里咋么没瞧见甚么人哩,还不如这庄子里见到的人多。”当然,他的腔调方言都无从习得,纯粹是以永乐的白话诏书仿就而来。

那管事也未理会缘何南逃不至齐国,而入北部多山的晋国,主动为张伟释疑道:“小兄弟应是来得晚些,有所不知,之前不少燕国人就因战乱的关系逃来我们这儿,以为好不容易寻到个安生地儿,结果没想前些时那些兵老爷来了,就都被捎带去了前线。我们这庄子里的人啊,都是托老爷的福气,不是老爷把那些官老爷伺候得舒服了,我们也得像外头的流民一样,给拉到前线去咯。”

以为历尽艰辛,逃出生天的黔黎却转手被拖上战场,沦为炮灰,无论怎么想都是如黑色喜剧般值得悲悯的事情,然而那管事俨然没有恻隐的情绪,说毕则向张伟招揽道:“小兄弟,小兄弟,我观你这般勤快,要不要考虑来我们庄子这边?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平日当脚夫挣得如何,辛不辛苦。不若来我们这儿,有老爷照拂不说,还差事不多,月钱不少啊。”

估摸除却在金钱层面让领军的将领安生外,这大户还往里填了不少仆役臧获进去,不然这等肥差何以在外头招人?未想无心之下,机遇是一份接一份,张伟也未潦草给出答复,只道:“叔的好意俺看见了,俺先回脚店把押金和报酬给索回来,再行考虑考虑。”

要论待遇论处境论辛勤,这头无疑远胜脚店多矣,管事根本不怵张伟回去思量比照,也就对他好声道:“那你回去好好想想,要觉得叔这建议可靠,你就过来和门房说找叔,叔带你去见老爷,再签份契约。”张伟微微颔首,挥手道了声再见,便往脚店走了回去。

方出庄园,走入田垄里,张伟便不禁摇了摇头,他一个储备妥当就打算南逃的人,又怎会去签下契约当长工?再则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厢疑似有仆役填命的前鉴在,还是小心为上啊。然而当其走出田畴,即将回到连通镇上与庄园的白地时,却听得左近树丛里有人正在问话,其问道:“可准备妥当了吗?”

他张伟也不是爱听墙角的人,然而树丛里冒出的下一句话便教他步履一滞,悚然而惊,“廉爷,您也知道,前些时官爷们来了一遭,咱们这儿是真凑不齐您要的骟马(shàn),可否再宽限宽限些时日?”

“他们掳了骟马不假,健壮的驯马不还有的是吗?”这话说得,直教另一人犯难,他踌躇片刻才道:“驯马少了,往后骟马也会少了好多,而且都是些品相不佳的驯马,也就卖给山草凑合及给骡子出力气,您这身份也瞧得上吗?”那廉爷嗤笑一声,“这有什么瞧不上的,世道都要乱了,不得及早备些周全,你也别诓我,前些时不是燕地来了一帮驯马,你们家老爷就急不可耐地收入门下?”

即便关键词汇刻意以隐语替代,可张伟毕竟国学常识尚算不错,加上亲临过周遭与脚店一趟。左近贫瘠得几乎不见走兽,遑论于牛马?而比起常见的牛马而言,驴骡可都是贵族才能赏玩的稀罕物,基本不尝普及。倒是原始质朴得以双脚丈量大地的背夫和勤恳的山农才更似是畜力。因此稍一联想,就可推测出骟马代指男性,而驯马代指女性,山草代指贫家,而最显贵的骡子则代指豪族,这二人商榷的事件则是关乎人口贸易的黑色产业。

“廉爷说笑了不是,我家老爷胆子就算再大,也不敢撄怒官爷,有人不交啊。”那廉爷沉吟片刻,忽而念起了文人品藻,“燕、代民俗懁急(xuān),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追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鸣鼓瑟,跕屣(tiēxǐ),游媚贵富。①”

虽不明其吟哦用意,另一人也只得赔笑,任那廉爷缓缓道出真意,“束手待毙,就是这山上刁民也不兴,遑论本性懁急的燕人?且你家老爷秉性,我素来知晓的,其好美人,尤好人妻,岂有见至美而拱手之理?依他阴鸷,无外佯作好心收留流人,再暗使手段使其负债破家,以赘变卖妻孥,子子孙孙为你朱家奴役,是也不是?”

有道为尊者讳,为尊者隐,既在他人门下,自然不敢说道主人家是非,另一人便只好沉默,由着那廉爷继续道:“说多容易伤着情面,这样吧,你同老朱说三百只就够,不论是骟马还是驯马,一应照旧就好。”

“廉爷…这三百只身体康健的,镇上和左近村子哪里凑得齐啊,烦请您高抬贵手。”那廉爷似是已被他一再地讨饶弄得厌烦,冷声陈述着自己的要求,“别再这腻歪了,说破天也是三百只。你不妨回禀你家主子,我廉三儿既能让他发家,也能让他破家。”只是狠话过后,依然有甜枣钓着,“你也不必太过着急,这批牲口下个月再开始筹措也不迟,这一来前线保不准有个着落了,二来吗,缺失的牲口总在外头有个回缓的时机,但无论如何,下个月的晦日务必要给我凑齐。”

眼看着树林的对话即将步入尾声,张伟立时蹑足向后退去,待悄然走过一段,才把晚风甩在身后。心无旁骛向着脚店一路逃遁,张伟才终于明晓李二根和那管事为何会对他无缘的好。那不过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把戏罢了,以往在村里他尝透露过自己曾在大户家里作瓦匠,现在看来,恐怕他早与其中黑产有了牵扯,故见自己对外界了解不深,就视作羊牯,从而把自己诓骗为资产。

一路穿过村镇街头,去与留的念头在张伟脑海中不断凸显闪现,如若说宣国叩代是边患,疑似陆浑戎的探子是隐忧,那么在山间筹备再度掳掠,甚至充为牲口的黑商,便是明当当悬在颈项的危急了。可尽管此事促使着他加快进程,但没有孔方兄,没有与之交易所得来的物资,委实难行寸步啊,他思虑半晌,也只好得出个先拼命营生,俟集市开办,大肆采买轻便物资后再启程离开的法子来。

故而当其回到脚店,趁着夜幕未合,便向老者问道:“老爷子,快至哺时了,您这还有路程短点的活计没有?我再做一趟,钱还是先放您这儿。”但老者埋首与货物间,自然意识不到他的紧急,先关心道:“如何,可还习惯吗?”

在外打拼早就养成了压力独自承受,不与人言的习惯,且料想不过仅仅几句寒暄而已,张伟也就随口道:“老爷子,这算什么,不过就动腿弯腰的事儿。”旋即又将请求复述了一遍,但祂显然低估了老人对他的关切程度,颦眉问道:“到底什么竹简,这些钱还不够?不行我再将工钱给你提个一成。”

见着老人家信了自己托辞,张伟忙辩解道:“怎的不够呢,老爷子,圣贤文章重在开化,启迪民智,又不是吞金的饕餮,能值几个钱,您说是也不是?再过上几年,我便到了成家的年纪,总要先备些积蓄才能无患吗。”

果然,他一提这个,老人立马回脚店里面给他找活了。期间,还不忘提醒了句,“将来你要是有了孩子,记得抱过来找我认干爷的!我给小家伙准备套虎头帽虎头鞋和长命锁。”别人都是巴不得加辈乃至超级加辈,这老爷子竟然还主动减辈,是真把自个儿当做了娃啊。

顾不得过多感慨,老爷子已拿着竹简走了过来,指着一处向他问道:“这户人家叫沈芙......叫甚么来着,这字老头儿不认得,小武,你是读了书的,你来看看这户人家叫甚么。”张伟接过册子顺势一看,但见竹简上笔画纵横,不少不会认字写字的就刻了个稀奇古怪的符号,全凭着王老爷子相识已久。在各种肥大高挑混乱的字迹涂画中,张伟逐行看去,终于见到指尖处那个纤细瘦丽的刻字,上书沈芙蕖。“大爷,这户人家是个女主人管事的,叫沈芙蕖。”

老爷子应了一声嗯,道:“老头子在镇上这么些年,竟也对这家人没什么印象。”旋即又道:“这家就在镇中,你顺着大道直走,过了第一个口子右转,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你要是路上不熟,记得问问边上的人家。”说毕,就要走到旁边一角去,帮张伟把布袋给拿来。

待张伟沉腰、收腹、把货物扛在肩头,顺着背脊的弧线一点一点往下挪去,不料背上那处破皮被布袋上凸出的边角狠狠一刮,刺激得他嘶出了声。老人本提着麻绳,准备来固定货物,一听他发声立马将绳索扔下,问道:“怎么了?来让老爹看看。”

说着便教张伟放下布袋,将其衣服掀起,但见后背处已磨得发红,还有两处破皮,“唉,你这小子,我就不该由着你。”老人叹息一声,回身去了柜面底下拿了瓶药膏给张伟抹上,同时劝道:“既然伤了,这趟就先别去了,反正人家也不是急用。”

张伟不禁挠了挠鬓角,来缓解脸上的臊热,他确实没干过这种力气活的经验,以至嫌勒得太紧,让物事有了活动的空间而刮破了皮。但听着老人的话,他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开解道:“老爷子,不妨事的。”说罢,便按压起麻布袋,使得表面较为平整,才抱起夹在腋下。他两手各夹一个,浑像一只张开羽翼的老母鸡,在老人面前晃悠显摆道:“您看,没事吧。”

“那你多当些心,慢慢过去。”听完老人的嘱托,张伟应下一句好嘞,就复而上路。一路腋下夹着麻布袋,扭胯走螃蟹步的姿势,又让路上不少熊孩子为之胡卢绝倒,就连老母亲揪着耳朵催着回家吃饭都阻绝不了他们看稀奇笑话的决心。又是当蜗牛乌龟,又是作母鸡鹌鹑,好在除却熊孩子们的嗤笑并没出现什么意外,张伟顺利地通过问路来到了主顾门前。见门户内炊烟袅袅,张伟则放下货物,叩起了板门。等了片刻,没有熟悉地来了声传来,门却闷声不响地被推开,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正立于门下。

张伟还未问明妇人身份是否是那沈芙蕖,妇人已颤抖着嘴唇向他问道:“小,小武?是小武吗?”

①:出自《史记·货殖列传》,太史公于风气习俗皆秉持述而不作,三家注未见滥觞,自序不涉赵燕,似承袭他人之说,故挪用于战国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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