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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苟家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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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叫完原主的小名,妇人已是情绪激动地走近身前,打量着张伟的脸庞,然后将其紧紧抱住,口里还不住念叨着:“小武清减了好多,受了好多苦吧?”沉浸在淡淡的皂角清香与温暖的怀抱里的张伟不由有一丝恍神,旋即才回复起了正常的思考,这位应该是原主的娘亲,或是关系密切的长辈吧,不然怎会因为重逢而情绪大动,甚至眼中噙泪?

然而面对着这样热烈又迥然的情愫,张伟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垂着手无处安放。或许在现代生活里他已经习惯了长辈们一如王老爷子那般,用含蓄的废话口语来隐晦的代表情感。而这一时激烈地宣泄让他颇为不习惯,好在妇人还有好多话要与他说,未注意他突然的僵硬,她一面拉着张伟的衣袖往屋里走,一面关切地道:“在外面应该吃了不少苦吧,小武?”紧接着又安抚道:“没关系,回来就好。”

旋即又问道:“小武,你饿不饿?师娘刚煮了饭,你要是饿的话,就先吃些糕点垫垫。”

迟迟见张伟不尝回话,妇人又问道:“是不是累了,先去客房靠靠歇息一会?”妇人也知自己关心则乱,问题太多,令张伟难以接口,遂道出最近的际遇来:“你先生他一向是这样,爱书如命更胜自己,本来你回来一趟都与他说了,我也劝了一番,他偏要收拾好简册典籍再去上路,结果就,唉......”

对照妇人的话语,张伟已然明了,所重逢的这位故人正是原主的师传,司马先生的发妻。而司马先生的际遇则大致与李大宝相类,只不过他是因爱书而延误了预备的成行,才导致被官兵所掳掠,押赴到了危险的前线。

张伟并不算笨口拙舌的人,可对于安慰一途,或许是现代人自我疗愈的能力太过健全的干系,以至久无用武之地而分外生疏词穷。相关零星的记忆只有在寝室里开解那几个为情所伤的傻帽,采用地方式还是狠狠贬低另外一方,可那又算什么,若真贴切所言,不是真枉负当初青眼,情浓羡仙了吗。

没奈何,他只好用着最为笨拙的法子,叫住了妇人,“师娘,还有东西呢。”便往回而去,重新将麻布袋夹在腋下,扭胯似母鸡鹌鹑般跟了上来。可惜成人的笑点与孩提的笑点已有着一层参差,尽管他的姿势足以称得上滑稽,可妇人脸上淡淡的哀戚始终没有缓解。

反而是等张伟徐徐走近,妇人猝不及防地摸了摸他的头,细语道:“傻孩子,不用来安慰师娘的,师娘已经接受了。”她口中分明说着接受,却又忍不住落下一滴清泪来。自己的安慰非但没能疗愈妇人,反倒惹得她情绪触动,张伟不由急着编出善意的谎言来宽慰道:“师娘,先生乃文人,即便被官家拉去前线,也当在后方做些文吏活计,不会有虞的,届时必能回来。”

妇人随意地抹了抹眼角泪痕,转而同张伟道:“不说这个了,你应忙了一天了,先吃饭最要紧。”说着,领着张伟走向中庭。

遵照妇人的嘱咐,张伟先将布袋运至空荡荡的书房,然后解开袋子上的绳结,将里面的竹简一捆一捆解开,拂去上头的灰尘,置于格中放好。不多时,妇人从庭院走近,对他道:“饭烧好了,过来吃吧,小武。”也许是因为久别重逢,这顿饭的规格完全不输于李二根拉着他在外面下馆子,炕得边缘酥脆金黄的烙饼,一尾以香葱为佐煲好的鲜鱼汤,烟熏过的野鸭肉,还有一捆青红的水煮苋菜。而饭桌上,妇人仅草草吃了一点,便来为张伟夹菜,期间续续说着家常的体己话,与最近发生的一点一滴。

只是偶尔问话提及张伟经历时,他却不得不用大口扒饭来掩饰盖过,毕竟他并非真正的赵武,而是无意顶替的过客,他唯一熟知且能吐露的也就是在山村上的几日经历。兴许是看出张伟劳顿辛苦,谈兴不高的样子,等到一顿饭用过,师娘取来碗筷要去冲洗,临行才对他道:“师娘知道你喜好书籍,平素又怕你先生管束,现在......哎,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尽管去看吧,若觉着光线晦暗,不便视物的话,书房左手柜子第一个抽屉里有蜡烛,第二个抽屉里有火刀火绒,你慢慢看,师娘这十多天里就一个人,这个家怪冷清怪没活气的,你权当陪陪师娘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伟也不好现在就告辞,只得去往东首那间书房。若正值朝阳初升,推开窗棂,有清风与晨曦作陪,园圃与花爬架娱目,这书房算得上一消时的好去处,可暮色临近,便有些不方便了,张伟只好取出蜡烛点燃,坐在锦垫盖着的小几上,翻看着随意抽出的一卷竹简。而正在坐家务的妇人,遥遥看着书房里充盈着的暖黄色的烛光,心头也不由安定了许多。

张伟无意取出的竹简,乃是《尚书·周书·金縢》,大意内容为武王姬发罹患病症,周公姬旦祭祀上苍先祖,恳请代武王去死,翌日武王病愈,周公无恙。及至姬发千秋后,三监攻讦周公欲对成王不利,流言物议汹汹,于是成王缉拿周公,而同年之秋,谷物丰收之时,天降雷霆狂风,禾苗偃伏,国人恐惧,成王启金匮,得金縢之书,见周公愿以身为质,请代武王的祝辞,成王方知流言为构陷,哭泣诉说着自己的罪过,释放了周公。

纵是久任辅政与血缘叔父,也免不了遭受质疑,圣如尧舜亦需三年推心方敢谓相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是诡谲而又脆弱,浑如列御寇里孔丘所言:“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那般啊,即便少许纯粹有如尾生的信人,最终也敌不过这廛世滔天纷拏的洪流,在其中扑朔迷途。

待这一篇读完,天色愈发暗沉下去,丝丝缕缕的黑暗从眼眶中抽芽而生,侵蚀着张伟清晰的视野。至来到这个世界上已近十日,即便境遇再如何吊诡阴森,张伟也只有顺应着环境克服障碍,他脑中尝不下几次计算过这时间,由昏暗暧昧至漆黑一片的转变进程大抵在一刻到二十分左右,他还有着充裕的时间去辞别师娘,回到脚店。

恰在此时,书房的门扉从外推开,师娘带来洗净的瓜果与清水来,张伟正好借机告辞,道:“不用不用,师娘,晚间我已吃得太多了,再吃不下了。”旋即又道:“将入夜了,师娘,我便先回去了。”究竟妇道人家只身不便留宿,师娘也未过多挽留,只是与他道:“家里的菜备得有些多了,师娘一个人也吃不完,明日你要是不忙的话,且过来陪陪师娘吧。”

张伟含笑应了声好,临别却又被师娘往怀里塞了一捧骏枣。正值黄昏近夜,镇上沿街玩闹的孩子们大多回到了家中,准备着用饭,镇上难得陷入了一派寂静之中。张伟一面捧着骏枣作餐后零嘴,一面沿着不规则砖石铺就的大道踏上归途,任眼眶中那簇不安分的幽影不住跳跃扩散着,终于在临近入夜时分回到了脚店。

暮色四合,脚店大开的门已合上半扇,堆放在门边的货件也被收拢进去不少。张伟脚力还算不错,听到的老人招呼声并未变成诡异的低语,也就笑着向老人道:“老爷子,这儿还有地方可住一个晚上吗?”

自个喜欢的后生还没地方安顿,老人当即就带着张伟往脚店后门出去,寻了个临近的土房。与意料中狭窄阴湿肮脏的小通铺不同,这土房已算得相当宽敞整洁,东西两边各是一方土台,北首与房顶则开牖与天窗用以通风散味。见张伟打量着屋中陈设,老人缓了会才拍着他的肩头,问道:“怎么,还不错吧?”

见张伟颔首,老人才进一步问道:“你以往都不在这边住的,究竟是怎么了?”也并非是张伟所介怀的话题,大抵成年人的世界里早见惯了别离,与谁分开绝交不过定义陌路,早不复年少时的兵荒马乱,大动干戈。随张伟娓娓复述,老人也不禁啐骂几声诸如不是个男人,白长胯下玩意的说辞。

为气力营生者终日碌碌,如不好生葆养,只会气血有亏,精神有损,老人作为过来人自是深谙其害,是以未多叨扰张伟,之后径留下一句教他好生修养,有事来隔壁寻老爹,便告辞离去。售卖力气过活终不比舌耕来得宽裕,这土屋里照明的工具除却自然光外,便是挂壁的一截松枝,随着眼眶里的黑暗越发浓重,苫盖住火光,张伟也就将其吹熄,依凭记忆在黑暗里摸索爬上土台就寝。

……

务工的日子委实乏善可陈,终日两点一线,像一只载运的牲口般枯燥地将货物来回往复循环。幸而这份单调的差事里,还有王老爷子陪他吹牛打屁谈天消遣,还有师娘静静陪伴让他得以享受温馨,以及越来越鼓鼓囊囊的行囊,才不至令他灵魂日渐枯萎无趣。

辗转三日过去,再有一天便是张伟一直巴望着的下弦,等尾市开办,采买完自己所需要的物资,再将食盐挂肉送还村里,也便是他启程离开的日子了。尽管那疑似陆浑戎的陆浩尝言晋国南方戒严,但人性的通病便是没彻底撞到南墙之前,还是不免怀疑其所言不实。

照例在外头练了几套锻炼耐力与夜用行路的把式,把自己造得一身是汗后,张伟才来到了脚店正门。这几日里,果如他在林中所听到的,各种来自离石、中阳、这个堡那个屯的青壮小伙们因不欲被知氏抓丁强行推上战场,纷纷南逃而来。

但人一多,自然好坏参半,好的是小镇复而鲜活起来,不少和兔子一样躲藏的小贩都一一从窝里窜头迸了出来,出现在街头白地摆摊叫卖,尾市也有了开办的冀望。可坏的吗,人力一多,竞争同样也变得激烈起来,似王老爷子那家脚店的活计已被清得七七八八,以往张伟还有余裕来挑拣活计,现在嘛,也就只能余下什么做些什么了。

从镇外回到脚店门前,两名青壮汉子已扛着麻布袋上路,张伟打了声招呼入内,里头老爷子正握着刻刀记账。张伟等其做完,才恭敬地唤了一声,“老爷子,今天可还剩下什么活?”老人循声看来,但见张伟,连忙笑着道:“是小武啊,老爹给你留了个活计,就是路程稍远些,在苟家坞,你寻思寻思要不要接下?”

陌生的地名不由让张伟微微一怔,但谁叫外来的青壮委实太拼,周遭的活计早就被扫荡了干净,他也没了拣选的资本,只得询问道:“老爷子,苟家坞的位置在哪,一趟来回需要多久?”

“沿着镇头,循着那大户朱凃修得那条大路一直直走,就能看见那苟家坞的路标。你现在出发,一直走的话,差不多哺时前后就该到了,要是再赶得急点,应该晚上就能回到镇上。”报酬越发难赚了,但为了储备物资,更是老人特意照顾留下的活计,张伟还是应下了,道:“成,老爷子,定金是多少?我先付给你。”

随着镇上复苏,人多手杂,心肠难测,脚店也重新立了规矩,脚夫先付定金扣押揽活,回头带雇主信物赎回定金,领取报酬。“就我们爷俩的关系哪用的着这个?你自己留着就是了。”虽说有信任做凭,张伟还是固执地塞了两枚布币给王老爷子,“老爷子,规矩就是规矩,今日若因我而废,难保他人撞见了找您徇私,省得麻烦不是?您要是觉着亏欠我,大不了改日请我吃上一顿就成。”

老人拗不过他,便收下两枚布币,带他领了货物背上,只是这回,老人听了此前张伟提议的法子,精研了一番编绳。张伟还在纳罕老爷子怎未束紧绳索,结果回头一看,老人已取了长绳将货物绑好固定,上下各绑了个死结,中间则多出两条麻绳当作背带,又往麻绳上缠了两圈细布来缓冲摩擦。

看着这草昧的双肩样式,张伟还未说话,老人反倒像是有些腼腆,自顾解释道:“这样当省力些吧,还方便拆卸,可以途中随意仰躺休息。”说完才自夸一句,“怎么样,老头子鼓捣得应该不错吧?”自己也就依靠后世经验提了一嘴,至于其中关窍更是一概不通,全凭老人自个耗费时间摸索。一想他的付出,张伟立时答道:“好的很呢,老爷子,以后您把这技法推出去,不知多少脚夫要对您感恩戴德呢。”

老人笑了笑,倒是对此不置可否,只同张伟道:“明个忙完了过来吃饭,再把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同老爹说道说道。”张伟应了声好,便双肩背着捋得平整的布袋出了脚店。

既然活计是躺远门,保不准还要在外休憩一夜,张伟就未急着上路,而是先去往师传家,打算知会一声师娘,让其安心。谁想至得宅前,叩门连着叫了几声,屋内也无人回应,想着师娘应是早起有事,张伟也不再叨扰。

结果刚走至街头,正迎面撞见师娘提着肉菜匆匆回家,师娘一见他打扮,立时问道:“小武,是要远行?”张伟微微颔首,“早上接了躺活,想来知会师娘一声。”

“先等会。”师娘一面说着,一面牵着张伟的手,将其领回厅堂。又把提着的肉菜信手放下,去了里屋,张伟等了片刻,方欲起身张望辞行,师娘沈芙蕖业已带着个鼓鼓囊囊的深青色包裹过来,递给张伟,又转头去了厨房。

张伟解开缠结,只见包裹内五花八门,不仅塞了床轻薄的褥子,还放了两套崭新的衣物,一双刚缝的布鞋与一个香囊。正巧师娘刚提着竹篮从厨房内回来,张伟连忙解释道:“师娘,我明日便回,无需准备这么多物件的。如此总归有些不便。”说着,便将被褥与衣物统统置放在案几上。

“那怎么成,外头荒郊野岭的,起码得带一套衣物和褥子。”这世上总有个人能把你治得服服帖帖,师娘一发令,张伟便不得不俯就,又将衣物与褥子塞进包裹里。同时师娘又将盛着卷饼的竹篮提到他身前的案上,道:“能带几张就带上几张,先吃点吧。”

张伟依言取出三张卷饼,囫囵吃下一张,才推手道:“师娘,不用了,我带两张上路就成。”说着就欲辞行,而师娘则再一次叫停了张伟,“再等会。”言罢,便从束带中取出两件小巧的物事来递给张伟。其中一物用的是洗练后呈浅蓝色底的钱袋,正面绣着一株左金右银的忍冬,另一物则用的是暗色布料缝制的驱虫香囊。

张伟拿在手中细细翻看一番,才从布带中取出刀币与布币,装进钱袋中勒紧,同香囊一起系挂在腰间右侧。“你先生于花草中独爱忍冬一物,说其忍冬不妨,经霜越秀,往后也当如是。”言辞间又无意提及了老夫,沈芙蕖立时一捋额角青丝,浅浅一笑,转圜了话题,“师娘也不知绣什么好,权当以此物喻你,冀你往后苦尽甘来了。”

非是好花草园艺之人,张伟自不知清热去火的金银花还有这样一重喻义,立时又打量了一番垂在腰下的钱袋,同时与师娘共勉道:“师娘,往后定会好起来的。”语声铿锵,仿若笃定一般。而师娘只是淡淡笑了笑,一面为他整理好衣襟,将行囊斜挎在张伟胸前,一面催促起张伟动身来。

颙望天际,火红的大日正堂皇地从东方向天心攀升,张伟算着时日,应将近巳时左右,实在不能再去耽搁了,遂向师娘道别一声,向门外走去。师娘素来极有分寸,知悉他急于成行,也未多言,仅是默然相送,等下了踏跺出了正门,才提醒张伟道:“要是下次又逢师娘不在,你就自己进来,师娘同你留了门,别侯在外面傻等了…小武。”

“知道了,师娘。”张伟不回头地应下一声。将至路口拐角处,才忍得回望门前,但见师娘依旧目送着自己,于是挥了挥手,以作回应。直到终于见不到那孩子的背影,沈芙蕖才款款退回屋内,轻轻阖上了门。

穿过人流杂沓的街道,背着麻袋挎着行囊的张伟终是来至未设牌楼的镇头处,这一路来,他可谓小心得紧,两手一直垂在身侧,生怕遇到了扒手强人。好在石溪镇虽然没有官吏在位,基本的秩序还是存在着的,一般人见着其背负的大包,都特意避让开来。

此前与师娘闲聊一番,月末开办的尾市基本是以下弦月为期,并持续两到三日,也就是从农历的二十三日起,到二十五、二十六日结束。想着正好与差事顺路,顺带还能提前为采买什么物件作些铺垫,张伟也就徐徐走进镇头与大道交界的一片白地中。

与前世之夜市以布幔为店面,影视剧中以草席为商铺的干净街面不同,这石溪镇的草昧集市多是以一架简易的手推货车为门面,凌乱地横亘在街道各处,货物则装运在简朴的陶壶或是瓮中,黄土白地还上不时能见到随手丢弃硬化的黑色颗粒与零碎的菜叶。但淘货嘛,素来看重的是物件的优良,张伟也就尽量忍受着坌尘黄沙随风而舞,空气里弥散着动物粪便干臭与汗液的气息。

只是这厢之摊贩恁得心大,不是依着轱辘箕坐,便是蹲坐在扁担上,而更有甚者,依凭货车之间相隔遥遥,全然不担心人多手杂,竟脸面盖着草帽遮阳,仰躺在黄土之上休憩。张伟一路看来,嘴角不禁频频抽动,枉他之前还为孩子们遣词维护着憧憬与幻想,谁想实地一看,满脑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此地的风貌,专注地看向陶罐里的物件。但走马观花,这草昧露天的集市里说穿道尽也不过是个简略的小商品市场,里头的货物只有些晾晒风干的熏肉,适宜北方山地栽种的五谷及种子,易于携带制作简单的器具,以及必要的佐料食盐和材质毛糙的粗布等。

对于食盐,他已托师娘与王老爷子介绍的门路储备了不少,至于干粮类干菜虽方便携带,可需要清水焯洗闷煮的工艺实在是麻烦,而熏肉多是一挂起卖,他又缺少铁器切割,只能将目光聚焦于蔬果一类。其实按他的计划,他最迫切需要储备的物资无外两件,其一是储备水源的皮囊水壶,其二是集挖掘削砍防身于一体的匕首,再次才是诸如面饼这类便于长期携带的干粮。

奈何这集市里,除却农具并无相关金铁售卖,而相较于皮囊储水,更多还是运用陶瓮或是石缸等容器。与意想不符,他也只得先行离开,打算等明日尾市正式开启后,再来瞅瞅有无新的物件出现。

张伟将近出了这片集市的白地,忽而又见一辆推车横亘在眼前。推车的摊主是名目深鼻高的胡人大汉,难得见有人游弋至此,嘴里一阵叽里呱啦。语言不通,张伟不禁摇了摇头,可那奇异的通识能力似是经历一阵缓冲破译,下一刻,张伟就能领会出胡人大汉的意思。他道:“客官,客官,这儿有上好的马奶子,味道酸甜鲜美,可久放于阴凉处不坏,与酒混合后味道更佳,用不用来上几壶,尝尝风味?”

胡人大汉见张伟愣在原地,只以为是个语言不通的,这单生意又要黄了,可紧接着对面竟响起了熟悉的乡音,“店家,容我看看先。”好不容易有客人光顾,胡人大汉不由面色大喜,道:“您慢慢看,我这儿的马奶成色味道绝对够美。”

呼,张伟也暗自吐了口气,穿越所赋予的能力是通识与通译?他并未太过确凿,桐叶封唐的晋国便承担了抵御山西北部狄人入侵的职责,加之陆浑戎迁徙,胡人破国,晋地交杂着多民族共生,若是原主所遗留的语言本领也保不准。他款款走近推车,打量着车上堆积着的货物,不得不说,单是这装着马奶的皮囊子便是令张伟双眼放光的上好容器。他先请示了句能否揭开,在得到摊主授意下,遂揭开皮囊子的塞口,向里看了两眼。大致与酸奶无二,呈半粘稠状,张伟又嗅了嗅,就是味道倒是比较淡,远不如优格馥郁。

晋地北部多山,不宜养马,这马奶亦算稀罕物事了。张伟颇为心动,遂问价道:“店家,一钱几壶?”与动辄碎银打尖,银铤买饭的影视剧中不同,一枚布币或是刀币的实际购买力其实已相当大了,又因其制式过大,实际重量要远胜过后世的秦半两汉五铢,往往单一货物价值无法比拟,需以多数才能等同。

“一钱两壶,您要多少?”张伟解开钱袋,从里取了张布币与店家,“先尝尝味,看看长辈们喜不喜欢。”尽管张伟买完马奶,却仍是不愿走,他想探究探究这通识的能力究竟从何而来,于是缠着暂时无人光顾的胡人大汉问道:“店家,怎的来了我们这边做买卖?”胡人大汉摇了摇头,他粗犷的脸上竟露出了愁苦的神色,道:“还不是那天杀的狄人,我们一族本在草原上安心放牧,吃喝全靠牛羊供养。可自打他们要来了,就没过上安生日子。”

又是因战乱不得不迁徙的人啊,张伟微微叹息,他没有揭人疮疤的乖戾爱好,从侧面证实出通识的能力应该是属于自己,而非穿越过来附身的原主后,便转而问道:“店家打算在这儿呆多久?”胡人大汉仿佛还沉浸在往日的记忆里,语气萧索道:“应该还要挺久的吧,想客官也看到了,我与这些人语言不通,难成买卖啊。”说罢,才又问道:“客官是怎么了?”

“无事无事,怕尝着味后,觉得乃人间至美,没法回购了。”张伟沉吟片刻,又道:“店家,你看这样如何?”话音未落,就在脚边寻了一块石子,以尖锐一头在推车右侧的黄土上刻下一句籀文的两壶一钱。旋即又摇了摇头,在壶钱二字下象形画出容器与刀,才拍了拍手,回到摊边。

那胡人大汉一直缀在张伟屁股后头,等其站起一看黄土上三横与壶刀,恰好是自己说的价码,忙回身到摊边,拎出两壶马奶子,欲要递给张伟,“客官,不不不,大兄弟真是好人,权当我一点心意。”张伟浅笑着拒绝道:“店家方来不易,还是用作买卖为好。”说罢,则打开皮囊子的塞口,浅啜一口,清凉而粘稠的液体顺着倒倾流入唇齿之间,酸甜而清香的味道徐徐奔流而来。张伟微眯着眼,悄悄舔舐了下唇,“明日回来,店家能留我几壶做买卖就成。”说毕,即抖擞肩头,向着修葺过的石道大步走去。

借着修葺过的石道,张伟行过一片田畴,其眼前翠绿逐渐淡去,复归为偶有人踪,荒芜的荒原野径。野径空旷,难以辨识方向通路,自打重逢故人,心态多数保持于安平喜乐的张伟不由稍稍皱了皱眉,离村之际,从心求稳,谋定后动的他自存了一番实地勘探考量,奈何冷硬的荒原莽莽,除却西面山壁外四顾无垠,张伟也只好依循着王老爷子为他说的路,继续向南而行。

时近晌午,沿着隐约形成的土路一直前行的张伟,终于在左近见到一块类似于石刻的标识,石刻只在石身上简单雕琢了苟家坞与石溪镇六字,且风蚀严重。只有既定的一条路吗,若真处在吕梁山上,这就是附近唯一沿着山势下山的途径,自己往后独一的生路?方想笃定这样的结论时,张伟脑中却闪过不对的念想——若如是,为知氏补充兵员的那位师帅未免也太有余裕了,行军路径上顺带征募周遭青壮还算合乎逻辑,可派人前去往来只有一条通路的山地进行征发青壮,不是让走卒自找麻烦吗。

除非如他猜想的那样,此地还有额外的通路,能够供派遣的军士赶上,否则就只有那位师帅不仅关系泼天,还是个胆大妄为的可能。张伟摇了摇头,暂时不再想这已经过去的事,就地坐下取出卷饼与马奶开始用饭休憩。

秉着明日就是晚市,往后可有记忆依循逃生两点,张伟稍作歇息后便重新上路,沿途将独行下发散的思维全部侧重于路况的记忆与梳理,终于赶在酉时大错时分,来到了名为苟家坞的聚落所在。

天色近夜,冷硬色调下的苟家坞越发贴合以坞字结尾的冰冷堡垒模样。东北角楼耸峙,居高临下,西南低陷处则檐牙高啄,钩心斗角。张伟趋步走近连接内外的辇道,走入这形式森严的苟家坞中。不由被建筑为之一慑,不自觉有些紧张的张伟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语道:“这就是建筑的力量吗?”久居城墙碉楼被拆除的现代,兴许只有代入游牧民族的视角,从下颙望长城等建筑之时,才能感受到古朴而质木的先人建筑里蕴藏着的狰狞与肃杀一丝吧。张伟如是想着,稍稍舒缓了情绪,趋步走过辇道下作为缓冲的白地,聚落的具体面貌终于浮现于眼前。

并非如外部见到的那般,内里俱是夸张而严密的坞堡与碉楼形制。而是一椽接一椽矮小的平房,次第有序的排列着,以及一家人分房不分家,共用一道大门的圆券顶平房大院。但即便大部分都是土屋平房,其材料也多是相近的焙烧过的夯土,或是似累就城墙用的砖石,足见这聚落里的民众相当讲究与防备心思之严密。

尽管苟家坞的建筑相当森严,可更为影响张伟的,还是这里的环境。此时天空中东方已染上一层夜色,左近的民居里却未点亮烛火庭燎,任昏黑肆虐,周遭更是没有半点烟火气与嘈杂的人声。就这么静悄悄的,张伟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浑似不慎步入了一座经岁月长河冲刷过后的归墟残迹。

沿途即便欲找人问询,可临街回应地依旧只有一片静谧,万般无奈下,张伟只有继续趋步向前,冀图觅得人烟。但其走了一刻,苟家坞里还是空荡荡的,张伟只能与坞中形制夸张的鼓楼箭洞相对无言。

任凭如何冥思苦想,张伟也忖度不出在这穷乡僻壤里,何以会有如此之多的军械设施建立。自成王桐叶封唐,晋献伐灭骊戎,麻隧克定二狄后,晋土以北便威胁大减,周览后世也就林胡楼烦及中山等势力渐次涌现。而且白赤二狄尚未覆灭前,吕梁左近应是狄人领土,难不成是另类版师夏之长技以制夏而余留下的器械?

随着漫无目的地臆想,张伟走过一条又一条无人的巷弄,终于在其眼前出现了辐辏的人群,他们围在一栋宅邸前,人人兴高采烈地说着些什么。张伟并未侧耳细听,当他看到那栋宅邸时,已是不免有些愣神起来。比起那人口贩子朱凃家成片的平房建筑,他零星能看到的这户宅院的门户高墙,真可算作相当华美大气了,门户是由条石垒砌,类似于汉阙工艺制作的浅白色高大门庭,门前礓碴下伫立着的是两头威猛的石狮,屋脊则是由青色板瓦铺就的重檐歇山顶,脊尾上还设有祈雨的鸱鱼像。

这家应当就是王老爷子交代委托的人家吧,张伟正准备侧耳询问下身前的村民发生了什么情况,可忽而原本停滞的人流就开始了走动,张伟只能从前进的人缝中,窥到他们正涌入那宅院洞开的大门里。

可就在张伟打量之际,身后忽而又冒出了另一批凑热闹的闲人来,张伟硬生生被人浪裹挟推搡,持续向前,没多久便被挤到宅邸正门左近。负责迎宾的管事也未与一众乡亲寒暄,径带着张伟与他身后的村民们来至宅院二进,有次序地安排好座位。张伟草草看去,但见一进的庭院除却走道外,几乎已是坐满了人,人人席地而坐,身前置一张小几,上陈各色菜肴与箸匕陶杯。

这是撞大运了,碰上这苟家坞的地主张罗了红事办了席?张伟虽有心打探问询,可左近客人俱是忙于酬酢用饭,一派闹哄哄的也得不出个什么结果来。张伟只有一壁进食,一壁等候着饮客兴致稍退,交际的声音渐小,才大略摸清了其中根由。

枉他动辄思虑的人物不是霸主诸侯,便是大夫元士,结果声名翕赫的家族就在眼前,他却叶公好龙般茫然不知。不过这也不能怪罪于他,当年网上玩梗故把荀彧作苟或,文盲当丈育时,他也未想过此中竟会有一重苟出于荀的联系。而且这苟家坞的人往上追溯,祖辈还是春秋时期荀氏最为有名的一人,即知武子知罃。

这苟家坞之所以沦落到这边鄙,全系当年晋楚争霸武子被俘一事,软禁九年间的龃龉,其先祖遂恚而北遁,只是等知罃回国,升任正卿,再回去投奔试图平反时,又被大宗嫌弃势利,其先祖一个不忿就在这边长久地安家落户,又怕仇家来伐,原本的苟家村就逐步改变了这种形似军事据点的制式。

但讽刺的是,纵然苟荀二字笔画相类,以表今人不忘祖考先人,等待了这么多年却依旧没有一封家书寄来,反而是后世险些因知氏连同韩魏晋阳之围覆灭的赵氏,成为了这苟家得以走出山村的恩主与契机。而此次这场惠及全村的酒宴,也正是人家东主酬谢乡亲父老栽培与感佩赵氏许官恩典所特意举办的。

头一遭这么大的排场,加上菜肴精致,酒香醇厚,几乎人人和和美美地沉浸在这微醺的三星在天之中。可自打张伟知晓了这些信息之后,他便坐立难安起来,即便美馔甘醴下咽犹是食不知味。

其实这苟家主东得赵氏许官,一步登天成了将官校尉也好,村民们被收编成亲信,有了大族烙印的编制也罢,都不关张伟这个逆旅行人的闲事。但他无法忽略的是,蛰伏在此事背后的根由,尽管他此前有过忖度,并不止一次地宽慰过自己,可他对于当代赵孟赵毋恤的了解只是后来者根据史料提炼的几则故事而已,他真的能依凭几段经历,就能笃定他的性格与后续的取舍来吗。

想到此处,重新将相面锥囊、常山藏符、磨笄反斗、忍辱诟骂、晋阳之围、头颅制器等事件结构重组成当代赵孟的生平与秉性,张伟便不禁狠狠地产生了动摇。若说低调隐忍,赵孟实不下勾践淮阴,但其蓄势之周全,得势之酷烈从其父斩衰除孝,宴有姻亲之好的代王,到苦守晋阳三年,不下罗雀掘鼠境地中寻伺反击中皆可窥一斑。

似赵毋恤这样的人退让不过是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又怎会暗弱无为?且就他目前所观测得到的,从李家村到石溪镇往外的路线只有这么一条,而这一条路线必经的地点正是这苟家坞。苟家坞一旦配合上峰展开封锁行动,依仗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向南逃难的人必然会在这儿成了包围网里的饺子。

心底一直有个声音仿佛在催促张伟离去,可周遭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坐着饮用酒菜的客人,他也不好明当当首当其冲地离去,只能草草对付着晚饭,等待着人群开始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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