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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白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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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之后,离州便是整夜整夜的大风怒号。来自西北草原的狂风一路长驱直入,像千军万马杀到离州城中,搜刮城内的温暖,绞杀太阳的恩赐,苍茫白水大地尽数落入它狂暴的掌中,将飞雪、狂风、黄沙的暴政施于治下子民。

宋梧手里捂上暖婆子,身上裹起三层棉被,抖着手给殷樵布置军备。殷樵在灯下阅读熙梁楚泽给他送来的疏奏,不时抬眼看宋梧,发觉他真是抖得不行。冷是挺冷的,不过屋里早早烧起炭火,断不该冷成这副鬼模样。无法,只好再吩咐人给西山君加炭,西山君没练过武,身子娇弱,自然不是行伍之人可比。

“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如今我倒是真羡慕那些黔首,每日只需吃饱穿暖,便可庸碌过完一生。”殷樵给他递上了酒,二人就着火炉对酌,喝下号称西北最烈的酒来取暖。

宋梧手捂酒壶,眼睛一直凝望那团熊熊燃烧的炭火,目光飘忽好远,似乎是在发呆,直到殷樵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他才一副恍然的模样,与殷樵干杯。“说庸碌好的人,都是不庸碌的。”他说,“那些羡慕布衣粗茶的人,大多都是身在锦衣玉食中才说得出这样的话。他们不知生活之苦,不知平凡之苦,才说羡慕蝼蚁小民,在我听来,都是自矜。”

“前朝有在熙梁辟田事农桑的皇帝,标榜自己亲爱百姓,可他真到民间微服私访,却是一日都待不下去,岂不可笑。”宋梧看看殷樵,抿嘴笑,“期望你不会是这样的皇帝。”

“这些书,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殷樵不解,若是数年前的宋梧,只是一个聪明的、满腹经纶的公子哥儿,这种话他不会说的。

“知鹇在熙梁时天天去戏楼看演戏听曲,都是她回来论与我听的。她的角度清奇,看人通透,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你可从来没说过哪个人‘有道理’的。”

“不就她一个嘛。”宋梧有些羞赧了,于是闷头喝酒,可殷樵忘了告诉他这酒不能急饮,果不其然还不过半柱香宋梧便歪头熟睡,任是天塌也叫不醒

殷栒是在一个风雪的早晨闯进来的,彼时他肩上铁甲积满一寸厚的雪,一张刚毅英朗的脸被冻得铁青,可眼神还是很坚毅的。那身铁甲寒气入侵温室,让这屋子里的气温骤降不少。

宋梧收笔,压好被风卷乱的纸张,好整以暇等殷栒发难。

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殷栒也是马背上长大的皇子,行军打仗师从那英勇的宋梧大伯,列数前朝,也算个名将。只是这次宋梧下的决定并未同任何人商议,处处有悖常理,被人质疑也算正常。

“你为何将鸢山守军全数回撤?”

“你可知此举能使游部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白练河即将冰封,可曾想过此天堑一旦消失,我等兵力又如何抵挡游部铁骑?”

“你……”

“五哥,可要试一杯熙梁的酒?”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人推门而入,带来三个杯子一坛子酒,竟然是殷樵,身为帝皇的他依旧不改旧时作风,褪下龙袍,这身裘衣颇有几分绿林的豪气。

殷栒不曾料到他会来到,也是把最后几句质问硬生生咽下去了。宋梧始终一言不发,见到殷樵来了总也有些许的笑意,走过去接下那酒和杯,在案上摆开。

“陛下相信他?”

“用人不疑。”殷樵抬眸看自己的兄弟,习武之人人急躁,此刻也是面红耳赤的,他咬咬牙,恨恨说了三个“好好好”,摔门离开。

门开开关关,一下把室内温度带低了不少,宋梧似乎是冷了,拿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殷樵按下,替他倒好酒。

“从前你身子可没这么弱,最近怎的?”他问。

宋梧抬眸,没有说话,只是苍白的唇扯出一点微笑。殷樵突然觉得他那眼底似乎有霜雪覆盖。

再过半月,白练河彻底封冻,前方战报也愈来愈急,游部遇上的殷军几次阻击皆取胜,他们愈战愈勇,势有破关下熙梁的意思。殷栒沉不住气,数次带着他的部下出城阻止游部大军,殷樵也不反对,只提了两个条件,一个是他要活着回来,一个是他的士兵也要回来。

大军不出,终也是小打小闹。军中都奉了殷樵和宋梧的命令,只需作势佯攻,不许玩命抵抗,也不知宋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他有计划,早该能看到准备;若是无计划,他为何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其实殷樵也不知道,他只需信宋梧,这便够了。

反观宋梧,知鹇还是没能在入冬前赶来,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入冬之后,屋里放上三个炭盆他也寒冷,出门更是不存在的。殷樵也找军医瞧过,都说无他症状,并无甚缘由。不过最近军中却有一种传闻,听说侍候西山君的一位内侍曾见过西山君将手里一碗姜汤瞬间冻结成冰,又不动声色地化回汤水,场面妖异。这说法实在无稽,因此传了几日便再也无人上心。

某日夜里,又是一夜风雪紧,看门的人、守夜的人都围着火堆打盹取暖,昏昏欲睡,风声太大,呼呼吹得鬼哭狼嚎,一个晚上也只是能听到这样的风声,其他的再无。冷自然是不消说,那风势之大,紧赶慢赶地似乎能把人也吹飞了去。

宋梧便在那一夜离开半月不曾出过的房门。

这位身穿单衣,身骨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文人居然在偌大的风雪中坦然而行。鹅毛大雪落在他飘散的乌发上,便似墨梅落雪,瞬间又被狂风摧折,此景是极美的。在如此狂暴的风中他行的却毫不费劲,闲庭信步般,就这样走出了城墙,谁人也不知,他是如何走到城墙下的白练河旁。

今夜风声太大了,以至于掩盖许多旁的声音。那些兵戈肃杀,马嘶剑鸣,竟然也这样被这场前所未见的风雪封冻,留在了白练河畔。

次日风雪霁,殷军营里热闹得像炸锅一般,人人不顾地位身份,蜂拥而至城墙上看城下那些被封冻的冰人。带禀明陛下之后,殷栒亲自带着队伍开城而出,发现不止城墙下的人,白练河中居然也冰冻着数量不少的游部士兵。那些游部人依然保持着活着时的样貌,面目狰狞,身上相貌毕露,若不是外一层透明的冰壳,只怕他们还是凶猛的活人。

胆子大的一刀挥去,斩断敌人的头颅,人头落地滚了滚,连一滴血都不曾流出。“他们,他们连血都被冻住了。”有人惊骇地叫道。

殷栒去巡了一圈,回来报告,几乎整个白练河都塞满了游部的士兵,他们应想趁雪夜踏过河冰偷袭,却不知怎么白练河水没有封冻,皆跌入了河水中被冻死的,大致一数,可能游部二三成的兵力尽数冻在了白练河之中。此情此景,若不是神明显灵,天佑殷朝,还能有什么解释呢?众将士皆陷入不战而胜的狂喜之中,他们都说此乃上天武神降临,助他们打这场胜仗。

殷樵不再说什么,甩袖子让殷栒善后便不见踪影。旁人或许能认为这是天神下凡,可他心里却隐隐约约察觉到是怎么回事。本想回去找宋梧,派的人来来回回几次,都说先生已经不在房内,也不知去了哪儿。虽然轻松获胜,可殷樵内心不安愈来愈深,犹如发丝悬石,莫名地预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份预感第二日便实现了。

白练河中的游部已经被封冻,可能要等开春才能将他们挖出,不过地面上的冰雕已经处理干净,还有人从中发现了被冻结成冰的游部首领,意味着如今游部已经群龙无首,纵使还有几股残余也不足为虑。安排士兵日夜把守白练河,可第二日,却出了问题。

巡逻的士兵们发现,失踪了一日的西山君出现在白练河冰面上。他依旧是一身白色单衣,散发,只是被发现时他已经气绝多时,流出来的鲜红血液在他身后冻结成一朵火红的冰花,妖冶诡异。

明明昨日还不见他,今日却死在白练河面上。西山君面容稀松如常,若不是身下的血花和后心上的一个大窟窿,只怕这安逸面容人人都会认为他不过是睡着了。众人皆吓坏,禀报殷樵,可殷樵跌跌撞撞地跑到白练河边上时,却已经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两只大青鸟在阳光白雪里悲鸣,高亢清唳,可达九天。二鸟身后,赫然已出现一位红衣白发的女子。她坐在宋梧身边,将宋梧的头抱进自己怀中。宋梧已经冷透,可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份寒冷,像是母亲安抚婴孩儿一般,低头亲吻宋梧的额发,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殷樵近不了,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好像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音。他想跑过去近看看宋梧,却见身边有道青风过,一只青鸟已经抢他一步飞到二人身旁,将白衣人轻轻衔起放到背上。一切不过电光石火间,那只背着宋梧的青鸟展翅悲鸣,风动雪飞,瞬间飞到高天之上,只留下一地雪尘。

还有一人没有走,红衣白发的女子站在另一只青鸟前边,她突然抬头睇了一眼殷樵,如同被冰水浇透全身,殷樵感觉自己似乎被那一眼封冻,女人眼中再也不见从前的生气活泼,她眼中只有死亡,那种透彻骨髓的绝望和无尽的哀伤,彻底和极致的平和。他感觉这个女人心死了,他感觉这个女人很疲惫,那种追逐了数不清光阴岁月,逃过了无数明枪暗箭,最后功亏一篑的疲惫。面对这一双眼,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剩下羞愧,无地自容的羞愧,他将一个女人心爱之宝弄丢的羞愧,那宝贝女人曾捧在心里、放在眼里呵护。

知鹇未曾发一言,她旋身即骑上了青鸟的背,俯视地上的殷樵一眼,亦乘青鸟而去。满天雪尘中,从天上突然掉了一样东西落在殷樵脚边,他拾起一看,玉嵌错金银,分明是皇室才有的御刀,刀刃还留着被冻结成冰的宋梧血迹。

“主子,主子,去哪儿。”青鸟已经飞过熙梁,它实不知该往何处去,问知鹇也不曾有反应。待问到第十次的时候,知鹇才如恍然大悟一样回过神来,茫然不知所措。

“酆都吧。”她暗暗道,声音却是毫无底气。

那副千疮百孔的躯壳被青鸟守在酆都之外,知鹇独自来到森罗殿,阎魔大王似乎早有知晓,已等候多时。

阎王依旧是那身妖冶邪魅的袍子,她裙角的小骷髅挣扎要往上爬,一次又一次被袍上业火烧成灰,一副森狱图便是这样活灵活现地展现在她之衣裙上。她涂满赤红丹寇的手指着知鹇,眼神睥睨,朱唇开阖。

“一而再,再而三,你贪心了。”

“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知鹇没有前两次的胸有成竹,却是十分虚弱和疲惫,可她抬头看向阎王时,目光闪烁,似还有期冀,“我最终还是护不住他,我得给他一个交代。”

“他已经死了。”阎王落音无情,“第一次是鬼差索命,孤尚可转圜;第二次是妖魅所伤,也可施法相救。可这一次,”她眯起眼睛,“你应该知道,他不过是个凡人,凡人被另一个凡人所杀,‘死’是写在星命里的定数,你见过有哪个‘死去’的凡人可以活着走出酆都?”

知鹇坐在地上,垂头丧气,白色的发尖凌乱地散在她额前,颓丧之极,“我没见过,我也知道他死透了。”她暗暗道,“我只是不甘心,所以想再做一次努力。”

“多说无益。”阎王道。

“我见过敖真了。”知鹇突然说道,她看向阎王的眼睛,见阎王一贯傲慢冷漠的眼睛此刻却出现了波动和不一样的情绪,知鹇知道有戏。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可自从敖真那儿回来,加上从前林林总总的只言片语,她隐约直觉这位阎魔大王是对自己有隐瞒的。

果不其然,阎王陷入了很久的一段沉默,最后,终于开口:“……他的凡体已经无法使用,就算你能拿走他的魂元,也无法找到合适的躯壳安放。”

“你把他的魂元给我,剩下的我会想办法。”知鹇伸出了手,那手似乎是经历过什么,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

知鹇捧着那阴沉木方盒出来的时候,两只青鸟一并围了上来。似乎她得到了什么,可又似乎不是那么开心。

她走出酆都的时候,阎王突然叫住了她,阎王叫她“娘娘”,阎王还说,“这是偿还”。

为什么偿还,她不知道。

青鸟问她那副凡体怎么办。“带回熙梁,还与他父母吧。”知鹇道。

白练河一役,获胜自然不消说,只是帝王未曾多留恋胜利,即日便草草回朝,派一干能吏留下做善后事宜。众人不解,更不解的是此战胜得突如其来,并且一向作为陛下谋臣的那位西山君,莫名其妙地便去世了。他之传奇,市井多有编排,甚嚣尘上,后来帝王便下令,不许任何关于西山君的传闻出现,这才止住谣言。

帝王车辇已经到随州,今夜应还是平静的,可是到了后半夜却下起雪来。帝王不寐,披衣而起看夜雪,驿馆中踽踽独行,偶然发现一位青衣少年站在落雪中冲他行礼,周边的侍卫似乎视他若无物。

殷樵不识得那少年,但直觉那位少年在等着自己,心生好奇,走近了瞧,竟然是位面目清秀的儿郎,一身前朝的旧服,十分古怪。可是他看到青衣少年身后的物件,脸色就变了。青衣少年面不改色,客气说道:“吾主令吾托物于君,道,人死灯灭,落叶归根,还于舅姑罢。”

殷樵还是颤抖的,不知是冷还是震惊。那青衣少年不待他回应,拜过礼就转身往雪地深处走。一阵风起,雪尘扬天,人已渺茫,留下鸟鸣袅袅空灵,仿若鹤唳九霄,“吾主凡尘已断,望君保重。”

保重。

一句保重,殷樵痴痴看睡在雪地中的那人,还是当时的一身白衣,胸口的血已然洗净,乌发凌乱,闭目安眠,沉寂安然。恍惚间让人觉得他不过是睡着了,恍惚间让人觉得他下一秒也能醒过来。

之前殷樵总是懵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尚不及反应,而如今四下静谧,他也终于真真切切意识到,原来宋梧真的已经死了,就连一直庇佑于他的仙君都只能让宋梧入土,原来真的已经失去,他最好的兄弟,最真的知己,最重要的朋友。

胸口开始疼起来,被撕裂一般地疼。殷樵缓缓蹲下身子,指尖触到宋梧冰玉般的脸庞,是冷的,比雪还冷。沉默良久,他终于落下温热的泪,融化不了满天的雪。

那声保重,是知鹇说的,还是知鹇代宋梧告诉他的?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合着铠甲冰寒的摩擦声,他急忙偷偷拭去泪水,待来人说话。

“更深寒凉,陛下不如回去歇息吧。剩下的事情,臣去办好。”是殷栒。

“办好?他已经死了,你还想怎么办?”殷樵笑笑,从袖中拿出那柄短小的御刀,殷栒脸色突变,“是什么原因,让你非杀他不可。”

殷樵盘腿坐在地上,一边是冰凉的挚友,一边是热血的手足,他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猜不透想法,“告诉朕一个理由。”

“臣看到,他如何赢的这一仗,臣很担心、害怕……”殷栒说话声音很低,差些要被风声覆盖,“他已经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传闻都是真的。”

“你看到了什么?”

“……臣亲眼所见,他将百里河冰消融,让十万游部士兵落入河水之中又瞬间冻结。”他似乎是很艰难地说出这件事,“场面妖诡,他已非我族类,唯恐生异,害人害己,祸国殃民。”

“所以你杀了他。”

“是。”

殷樵突然不知如何回应,他一贯知道知鹇是有些非凡本领,可从未知晓宋梧也会,且是如此力量巨大的杀人术,殷栒的害怕他可以理解。原本他想见宋梧清楚个中缘由,可人已被殷栒杀害,死无对证。但殷栒呢?该怎么处置。

“五哥你……你不用回熙梁了,这辈子就守在离州吧。”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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